第一章
雪依的 WhatsApp 状态里摆了三张图片。一张是她坐在床沿上,侧身对镜,穿着短裙,高跟鞋踩在瓷砖上,腿线笔直,臀部微微后翘;一张是她站在厨房门口,穿着紧身背心,左手搭在门框上,腰身窄,胸部撑起布料,粉色假发披散下来,嘴角有些笑意,像是刚刚擦完唇彩。她没有加文字,只在第三张图上贴了一张聊天截图,对话来自一个男人,对她的照片评价是:“真希望我能有钱照顾好你。”她的回复是一个笑哭的表情符号,既不认真,也不全是敷衍。
她的 Tinder 状态写得简单,三行字,没有图像:
我不是出来卖的。我不会去你家,哪怕是普通的拜访。爱这个字代表的是行动,做比说更重要。
我本来想花三十万奈拉给她买一顶假发,她说,把钱给我,我跟你走。
拉各斯大学周末人多,树荫浓密,海风从 Lagoon 吹过来,不咸也不湿,刚刚好。
来来往往的,穿着朴素干净的女大学生眼里,也会有着别处少见的,知性的光,低头快步。我考察过他们的宿舍,四人间里有空调和WIFI,窗明几净,比我的野鸡211宿舍还强不少,大约是不便宜,加上几万到几十万奈拉不等的学费和日常的开支,她们能脱产地“学习”,就已经是一种阶级胜利。
也有不朴素的,她们成群结队嘻笑而过,香风飘了一路,有时也会跟我打招呼,用一种带着转弯的语调说Hi,如果得到了微笑回应,还会多给一句,我喜欢你的头发。她说的是风格,其实问的是预算。
郭哥第一次带我去拉各斯大学的时候,看见乔伊和朋友们蹲在ATM机附近,金色的发辫窝在膝盖上,有些毛糙,她双手捧着手机,带线耳机分给了边上的朋友一只,轻轻嬉笑,郭哥盯着乔伊对我说,我给你打个样。那时候奈拉的汇率还是五十二,郭哥下了车以后直奔ATM机取了十次现金,一次一万,满不在乎地插到屁股口袋里,潇洒地转过身来,在乔伊面前蹲下说,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给我你的号码吗,可能是因为阳光,也许是行为,一瞬间我分不太清郭哥和乔伊谁才是黑人。乔伊把脸埋进了发辫里,她的朋友们笑成了一坨。
有一次乔伊在车里问郭哥,你会娶我吗?
郭哥语气平常,我已经结婚了。
乔伊神色平静,真可惜。声音不轻不重,像记下了一笔账。
乔伊之后还是来了很多次,妆画得不算精致,发辫有时散了,裙子却总是选得得体,但还没等到她毕业,郭哥从尼日利亚毕业了。
尼日利亚的街头音乐,旋律简单,歌词重复,常常提到美女、豪车、性爱、别墅、潮牌,似乎一遍遍地在宣扬着这些生活的常态。没有过多修辞,没有繁复的铺垫,直接从身体流淌出来,直白而自然。
作为外国人,这种歌词可能让人困惑:粗糙、乏味、毫无美学。但如果你真的在拉各斯呆上一段时间,你会明白,这并不是艺术上的失败,而是对现实的准确反映。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均寿命只有五十五岁,从小就直面腐败、贫困、失业和治安恶劣,男孩总是直接而粗暴地示爱,毫不掩饰地表达欲望,而女孩也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这里,生活不鼓励含蓄,万字长诗、眼波流转那样的浪漫是社会供养不起的奢侈。在这种氛围下,人们渐渐习惯了简单直白的表达,甚至那些直接的情感反而变得更真实动人。而女孩的清醒,其实是几代人经验总结出来的“城市生存算法”,不是可怜温柔,不爱你,只是爱你,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