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深活编辑部 2025-05-30 12:47 广东
专访席地而作主理人刘依达
深业上城最近新开的店有点特别。在这个以“LOFT小镇”概念打造的复合型商业区,其他门店几乎都有着亮眼的彩色,大写的招牌,这家店却以一堵洗砂质感的白色水泥墙迎客。若不是总有三两年轻人举着相机在门前徘徊,怕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墙上那四个小字——“席地而作”。
门面低调,倒是旁边竹亭里悬着的风筝格外惹眼。潍坊老师傅扎的沙燕儿、金鱼和蝴蝶,用蚕丝线牵着,风一过,鱼鸟虫草都在竹骨上扑棱翅膀,像是把北方的春天借来了一角。
透过门框一看,各式各样的手艺活铺满了台面。云南瓦猫怀里揣着元宝,蹲踞在一角,憨态十足;陕西布老虎歪着脑袋,好像在打盹;竹编小篮的细篾条间缠着彩色毛线,像给裙子绣了一圈花边;用羊毛毡制成的小卓玛,腮上还点了两团高原红......原来这是一家民艺商店。
所谓“民艺”,是日本学者柳宗悦提出的概念,指“民众日常使用的器物”。与贵族工艺的奢华不同,民艺用品一般要满足三个特质:由无名匠人制作、服务于生活、用当地材料手工完成。
推开席地而作的门,在与店员的一番闲聊中,我们才知道,“这不是‘开始企划’做的品牌吗?”事情也因此变得有意思起来。“开始企划KAI”是深圳的一家内容创意公司,常年服务于华润万象天地、万科、华为等头部品牌,擅长通过线下空间策展、品牌联名活动等方式,来打造体验式消费场景。
这样一家从事品牌创意的公司,为什么转头做起了民艺品牌?
我们联系到席地而作的主理人刘依达,在与她的交谈中,关于品牌诞生的缘由,一路摸索的经历,与手艺人碰撞的火花,以及民艺生态的现状与困境.......一点点清晰起来。
坐落于深业上城小镇的席地而作民艺商店。
受访嘉宾:
刘依达
席地而作主理人
Q&A 深活专访
Q:深活方式
A:刘依达
PART. 01
“把大地风物带到都市生活”
Q1:作为一家艺术创意公司,“开始企划”为何孵化出“席地而作”这一民艺品牌?两者的关系是什么?
刘:
两者在运营和团队上目前都是相对独立的,但开始企划所积累的商业理解、策展经验等等,给席地而作提供了很大帮助。
我们很早就想做一个自己的品牌,很多创意公司都会亲自下场验证自己的逻辑,我们也有类似的考虑,但更核心的动机是想从乙方的身份跳出来,垂直切入到具体的领域,做一些更纯粹的内容。
而具体选择什么领域,还是要看团队擅长什么、关注什么才行。开始企划本身也是一家注重人文关怀、关注文化艺术领域的创意公司,我们的小伙伴也一直对地方民艺这一块比较感兴趣。
更重要的是,我们观察到了市场的某种消费趋势:一方面大家在追求一个更加垂直、更加细分的消费模式;另一方面,在工业化越来越主导的城市,人们在寻找一种返璞归真的、更朴素的生活。比如现在流行的“可持续”也好,“疗愈”也好,我认为不管用什么词来表达,这件事最后都会回归到“人怎么和土地、和自然形成连接”上面。而在地方文化或者民艺当中,我们就可以找到关于这件事的另一面答案。
席地而作民艺商店销售着精选自全国各地的民艺产品。
Q2:“席地而作”的核心理念是什么?
刘:
“把大地风物带到都市生活。”当时为了进一步了解民艺生态,我们花了大半年时间做田野调查,跑了黄河流域、东南沿海和西南村寨这些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方面更真切地被地方手艺的美与生动所触动,另一方面也感受到传统手工业和市场间的断裂。当原本村落的生活系统开始因为成本考量,更多地选择外来的塑料、工业化制品,而地方工艺和都市生活之间又无法在需求上充分弥合,很多原本应用于日用品生产的手艺就处在了有些许尴尬的境地。
这些观察让我们意识到,有必要搭建一个连接手工艺与都市消费的平台,为各地依旧专注传统手工业生产的手艺人提供些许支持,同时也能让都市中的人与土地建立一种更温和的联结——这就构成了席地而作“把大地风物带到都市生活”的核心理念。
席地而作把民艺产品带入城市商圈,链接起都市新兴消费群体。
Q3:“席地而作”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几个重要的节点?
刘:
最早是在华侨城的T街创意市集摆摊试水,那时候心里也没底,不确定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市场。但那个时候认识了我们的第一批客人,给了我们信心。虽然不算正式亮相,但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名字。
后来在深圳万象天地的可持续生活季做了一季的快闪,在那里,我们遇到了很多支持和喜欢我们的朋友,进一步验证了这件事的可行性。而且对我们来说,这种工作和生活方式真的很棒,因为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采集灵感,不断遇见新鲜的人、事、物。同时,作为一个商业,它也有成立的条件。
于是,我们进一步在成都CPI、杭州天目里等地做了慢闪店活动,这其实是在测试不同地方对这件事的接受度,了解不同城市的市场和消费者需求。到了今年我们就确定了三家常设店,分别在深圳深业上城、杭州天目里、以及上海蟠龙天地。
左上图:2024年3月29日-5月20日,席地而作在深圳万象天地高街推出「席地而作·民艺小集」;右上图:2024年6月30日-8月31日,席地而作·麓湖CPI快闪店;下图:2024年10月起,席地而作在杭州天目里用瓦楞纸搭建的慢闪店。图源:©席地而作
Q4:为什么选择在深业上城开店?
刘:
有很多考量因素,主要通过前期慢闪店对市场的测试结果发现,我们的核心客群画像非常清晰——通常是愿意为品质买单的高知人群,比如设计师、建筑师、摄影师这类职业群体,他们比较看重产品的文化内涵,也需要场景体验带来的共鸣感。
深业上城的开放式街区就恰好平衡了商业流量和人文调性,既有稳定的消费基础,又不像“盒子商业”那样封闭。周边的手作店、独立书店形成的文化生态圈,以及休闲松弛的氛围,能让顾客更自在,这些都是社区店或街边铺面难以提供的复合价值。
席地而作民艺商店深业上城店橱窗展览空间,近期推出第二个展览“大自然的声响——疗愈乐器小展”,吸引顾客驻足参观。
PART. 02
手工与商业的“共生”实验
Q1: 席地而作的合作对象有哪些?具体的合作模式是什么?
刘:
我们的合作对象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民艺再造品牌和工作室,我们会选择符合席地而作理念的产品,为这些合作方提供内容分享和垂直销售的平台,相当于一个“集合店”的角色。
另一类是地方手艺人和工坊。我们会根据城市消费的需求,与当地的手艺人一起开发、共创产品,按照既定计划分批次下订单,并支付合理的手工酬劳,这部分就构成了席地而作品牌的自有产品线。
目前,我们的产品已经链接了全国 13 个省份,与50多个手艺人和工坊、 以及 20多个民艺新造品牌达成了长期合作。
席地而作团队田野采集,左上图:2023冬·陕西剪纸;中上图:2023夏·浙江嵊州竹编;右上图:2024秋·西藏藏毯;左下图:2024秋·西藏藏香;中下图:2024夏·云南德昂族织锦;右下图:2025夏·新疆喀什土陶。图源:©席地而作
Q2:作为民艺商店,“席地而作”与传统文创品牌有何本质区别?
刘:
其实“文创”和“民艺”所关注的都是地方文化,但文创品牌更多是从文化符号中提取元素进行周边开发,而民艺是直接呈现手艺人的原生态作品,像厨具、棕刷、手工银饰等等。
从生产链来说,像国礼、手办这类文创,一般是从某个地域文化中获取灵感,再通过独立设计、工业化生产去开发产品。这种模式对文化传播非常有意义,但一般不会对手艺人的生活产生直接的、实质性的影响。作为一个民艺品牌,我们与手艺人更像是一种“共生”的关系,比如与我们合作的做棕刷的毛师傅,如今能够凭借制作棕刷这门手艺,获得更好的生活。也正是因为毛师傅这样的人存在,我们的品牌才能受到大家的关注和喜爱。
而且文创更加强调对“非遗”的传承意义,但我们没有给自己赋予这么大的使命,也不太想用“是非遗”或者“不是非遗”来定义一个手工的生产方式,只是想把那些蕴含着生活经验或者有趣个人表达的民间手艺,变成人们日常会使用的东西。
左上图、右上图:来自浙江龙泉市棕编手艺人毛师傅在手工制作棕刷。图源:©席地而作;下图:毛师傅手工棕刷产品。
Q3:“个人化产品”与“大众消费需求”之间如何平衡?
刘:
首先我们相信市场需求依然是最根本的,如果一种手工艺无论从审美性还是实用性上都已经不存在需求了,那我们的确也就没什么能为它做的了。
但实际上,和客人接触,我们也会发现消费者是很开放的,需求这件事也是十分多元的。有的客人会在我们店里呆上很久,就是为了认认真真地选一个她觉得最好的锅子;也有的客人就是会因为一件手艺背后的故事而心动,于是和这个物品产品产生链接。
这些都是让我们很开心的,我们也会基于这样的反馈去努力。比如像剪纸、刺绣这些创作类的手艺,我们会尽可能去让大家感受到创作者的个性和表法。而比如像锅具、铜器、手织物这些日用品,就更注重功能适配性。拿我们店里比较受欢迎的铜锅来说,它原本是云南那边在火塘上烧的锅,当地制铜匠人世世代代都在做这种锅。但为了让它走进现代厨房,工坊会在尊重当地传统造物工艺、材料的基础上,对它进行适当改造。毕竟,我们希望这些作品能被真实地使用起来,而不是被买回去供着。
产自云南大理鹤庆的手工铜器:铜锅、铜勺。
Q4:是否考虑把线下店的产品拓展到线上销售?
刘:
我们在小红书是有线上店铺的,因为很多外地的客人强烈要求我们上架一些产品,不过线上的产品很少。毕竟都是手工制作的东西,多多少少会有瑕疵,每一件都不一样,当你在店里看的时候,你或许会觉得这些瑕疵也是“美”的一部分,但网购就不一定了,人们会有心理预期,有人收到东西可能会说“怎么和图片不一样”。所以现在上线的都是一些比较好把控的产品,每一件的差异不会特别大,我们还是更推荐大家来线下接触它们。
产自河南浚县的泥咕咕。
Q5:怎样解决手作效率与商业化的矛盾?
刘:
这是个很现实的难题。个体手艺人的产量通常比较有限,当然也有一些工坊情况稍好,可以调配徒弟,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产量。但毛师傅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我们曾尝试说服他建一个小工坊,或者招收一些徒弟,毕竟他的产品在我们这里销量非常好。
但毛师傅习惯了当地的生活节奏,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改变现状。他秉持着一种“能做多少就供多少”的态度,并不想完全推翻和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对此,我们充分尊重他的选择。
所以我们确实难以走上大规模连锁的道路,况且,民艺商品也不是快消品,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城市开设很多门店,只是希望,如果某个城市有喜欢我们品牌的消费者,他们能够方便地找到我们。
为了商业化的考虑,我们会给店面引入更加复合的体验和功能,比如举办小型展览、开展线下手工体验活动等。未来还可能引入茶、酒、点心这些产品,尝试用体验经济和场景消费来弥补生产端的“慢”。
席地而作深业上城店开业期间举办的首个展览“手工风筝小展”,既能吸引客流,也能展示民间手工技艺。图源:©席地而作。
PART. 03
在“中间地带”有限有为
Q1: 如何溯源个体手艺人与产品?
刘:
我们每年会进行四次田野采集,每次半个月左右。通常会事先做地区调研,比如先确定黄河流域的剪纸很出名,再进一步细化到某个村庄、某个人。但这很考验运气,你要在那里真正生活一段时间,与当地人打成一片,才可能打听到某个藏得很深的手艺人。
对我们来说,很多时候,最有意思的发现,都是在计划之外的。真正触动我们的手艺人,身上通常都有点“不合时宜”,不管是他们做的东西,还是他们的生活态度。比如我们一直在说的毛师傅,我们去西藏遇到的做藏陶的平措师傅,以及我们在山东经朋友认识的做小郭泥塑的奶奶等等。
实地田野采集对我们来说特别重要,不仅是产品合作上的收获,也会更了解一个地方的生活经验,理解为什么这样的环境诞生了这样的物品。
左上图:产自云南大理的植物染蘑菇人;右上图:产自西藏拉萨的青稞小福袋;下图:产自山东高密的泥叫虎。
Q2: 这其中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故事?
刘:
说实话每一位手艺人都带给我们很大的触动,非要挑一位来说的话,那就是宝香奶奶。宝香奶奶是山西高平人,她并不是非遗传承人,在她所在的村庄,她的作品也鲜为人知。当时我们有个叫“老时髦了”的企划,想收集奶奶们的剪纸作品做成方巾,我在一位剪纸老师那里,翻阅到一本册子,里面收录了奶奶们在历届剪纸比赛中创作的数百幅作品。
我一眼就看到了宝香奶奶的作品,虽然没有获奖,但在众多红色窗花主题的剪纸中,她的作品色彩丰富、风格抽象,十分独特。于是,我决心找到她,几经周折,我找到了她女儿,并见到了宝香奶奶。那时,奶奶已经有两三年没剪纸了。
借助“老时髦了”这个企划的机会,奶奶重新拿起了剪刀。我们把小红书上粉丝对她作品的反馈收集起来给她看,她特别开心,整个人很有精气神。这种改变对我们来说是一份意外的礼物,非常珍贵。那之后,我们还是持续邀请宝香奶奶在每个季节创作一系列作品,鼓励她继续创作。
上图:来自山西高平的剪纸艺人宝香奶奶;下图:宝香奶奶的剪纸方巾《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图源:©席地而作
Q3: 民艺行业目前的生态如何?你们有哪些思考或担忧?
刘:
最担心的就是,一些有价值的事物,确实在渐渐消失。我们链接的大部分手艺人都在60岁以上,70/80岁是常态,而他们的第二代往往都已经不会再接触这门手艺了。当这些老人不继续做了,很多手艺可能也真的就没有了。
另外,手工的高成本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问题。拿各地的手织布来说,以前妇女为自己和家人做的时候,当然是不计成本的。但当它成为一份工作,当我们与手艺人谈合作时,通常衡量价格的单位是时间。一块布的成本,就是她外出打工几周、甚至一个月的工钱。为了覆盖成本,产品的定价就不能太低,那么我们又会担心,这样的产品是不是卖得掉?如果真的走高奢路线的话,市场容量就会很窄,那对于整个手工业的改善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我们更期望看到一个“中间地带”的出现。当手艺人收入高于外出打工时,或许能吸引部分年轻人回归。但也不能过度依赖商品化的逻辑,否则民艺可能会丧失它的人文特性,沦为单纯的商品。
作为个体,我们很难逆转工业化进程对手艺生态的冲击,但也看到了一些积极的趋势。在AI时代,越来越多的消费者重新珍视起手作的温度,更愿意为其付费了。也有很多年轻创业者投身到了这个行业,他们通过在社交媒体分享手工日常,让原本不为人知的地方民艺受到了关注,开拓了变现渠道。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去多记录、多发现正在消逝的事物,为这个行业带来一些微小但确凿的改变,也算是一种有限的作为吧。
店内随处可见手绘图案+手写字体的说明书,与手工商品完美适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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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民艺的当前现状,席地而作像是一位翻译,通过自身所搭建的平台,让手艺人的生计和传承,与都市人的精神愿望,在消费中实现了短暂和解。这种和解或许是脆弱的,却也是真实的——它承认工业化不可逆的碾压性,但也为手作的温度,留出一线可能。
然而,消费者看到的或许局限于审美化的“质朴”,难以触及民艺背后的具体生存境况。尽管人们的文化共情能带来短期关注,但当手艺人的劳动价值必须通过市场定价体现时,民艺存续的核心问题终究会回归到经济层面,而非单纯的人文情怀。
而从民艺的本质来看,柳宗悦所强调的“器物因用而生”的准则也正面临着考验。曾经服务于日常生活的器具,如今大多变成了被观赏的工艺品。
为了避免“被闲置”的命运,席地而作的产品始终围绕着家居日用主线,就像让铜锅适配电磁炉、使扎染方巾成为日常配饰、让棕刷用于咖啡台面的清洁一样,民艺产品只有被购买、被使用、被磨损,才能实现价值的最大化,可持续地运转。
实验仍在继续当然,如何让手作效率跟上开店的节奏,如何通过更多元的消费场景扩大规模、讲好民艺故事,更是席地而作接下来需要思考的问题。
席地而作店内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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