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来虎扑,好像是因为朋友圈里转发的一篇文章。注册后很少使用,后来偶然的机会,发现在这里可以不用顾忌地展现“穷屌丝”的生活作风,不用担心有熟人,也不用怕人嘲讽。再后来,这里发展成我的精神自留地,当我思绪混乱时,我就像记账一样把事情始末梳理在这里,写完时,我常常就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评论区的留言,会引导我从其他角度思考问题,增长我匮乏的见识。比如,在此之前,我的确不知道三千块两件子的衣服,不算奢饰品。在我眼里,普通老百姓,一件子衣服三五百,已经是顶配了。在我的认知里,钱是用来存着在关键时刻救命的,或者解决人生大事的,比如买房,养育后代。
鞋子曾问我参加过什么样的婚礼,有没有向往的风格。我说没有。我感觉耗费巨资摆几十桌,在台上表演,给台下的人看,挺滑稽的。我说如果我结婚,我希望尽量不花钱,把钱都省下来存起来,传给后代。让每一代人,一出生,就不必为生计发愁,就不必颠沛流离。
有一次在车上,他自嘲,说自己家也没什么钱,说口罩那几年,他妈妈赔了几百万,我说你们自家的门面,怎么还会赔钱,不营业就在家休息啊。他说是要给员工发工资交保险,都是有劳务合同的,还要赔合作商钱,比如菜农种什么菜,跟他们签的有约,到时间不去采购有违约金。他说现在他妈还欠银行的还没还清。我有些担忧,我说多吗,他说不多了。我说你们为啥不把房子卖了,还债呢。他说他姐得有住房吧。他得有住房吧,他父母也得有一套自住。我说金石滩的别墅呢,他说那是给他爷养老的。我说那中山的老房子呢,他说那是他们的老房子,有学区,不卖的。我说那高新的房子呢,他说那是投资的,出租了,现在也卖不上价。我说那西安路的房子呢,他问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们第二次见面看电影,路过XX时,你自己说你高中时住这里,你爷在这里陪读,现在不住了,但是感觉有不少回忆,所以这房子一直没卖。我说开发区的房子呢,他说你查了?我说也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说开发区没有未来,你们家在那的房子,卖都卖不掉。他说对啊,卖不掉啊,所以不能还银行,只能用来抵押。我说那可以留给后代啊,你的后代生出来就有房子住。未来不管哪个区发展起来,你的后代都沾光啊。
我当时想,真好啊,我的祖上积了什么德,给我这么好的机会,碰到个这么合适的人。这些房子不卖,留给后代住。他妈还欠贷款,所以他家也没什么大钱,鞋子月薪八千,就算按全包20算,那也是跟我打个平手。如果以后结婚了,我每月拿到手的一万六,自动被婚姻法分给他八千,而他拿到手的八千,最多分给我四千。而且我吃的少花的少,我每月生活费不到两千,那剩下的不都是和他分了嘛。从这个角度看,我甚至有些吃亏的。但是考虑到他们家可以给我的后代提供家业和住房,我在心里默认,我半斤,他八两。
他爸出生在良好的家庭,却连大学都没读。他姐弟俩出生在富裕的环境里,从小享受非常优越的教育资源,他只考了个二本,之后考的211研,考公考了两年。他姐姐也是勉强读了本科,在国外读的水硕。我哥常说,看人不仅要看他自己,还要往他祖上看。所以尽管我有时候会跟他说他的条件好,我配不上他。但是我内心里是觉得他并不吃亏的。他们给后代住房,我给后代优良的基因啊。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从没有把这些隐蔽的想法说出来过。
这个想法让我在跟他相处时很自洽,很自信。结果呢,他昨天三千块买了两年衣服,我当时真的懵掉,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以后结婚了,我挣1万6,花两千,剩下1万4都让他给我霍霍了,我的后代怎么办?这种男的不能要。其次想到的是,三千块买两件衣服,来这种不能讨价还价的店,这家里得有几个亿啊,这是我能攀的户吗?最后想到的是,来的路上我们讲好的,我给他买,预算1千,虽然之前吹过牛,但是在来的路上我还是明确暗示过我预算1千的,他当时也同意了。结果不吱声就把我领这里,买这么贵的,这是诚心给我难看?再最后,我想到我哥说的,别被人骗了,我恍然大悟,我有可能遇到杀猪盘了。想到这里,我就按响闹钟,装作外出接电话,跑路了。
幸好他至今不知道我的这些想法。虎扑评论区改变了我的认知,我现在已经深刻认识到三千块,不算很贵了。男士的正装也许就是贵,或者说,确实是我见识少才导致出现这些想法。就像评论区留言:他只是买了件衣服,他做错了什么?
我很庆幸,我是个非常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即便我因为震惊跑路了,但是在接到他的电话时,我还是平静地跟他说我去卫生间了。即便我当时都在考虑跟他结束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跟他吃饭。我当时想的是,回去就不联系了,他如果也不联系了,那就到此为止了。他如果问的话,我就讲实话,说我们不合适。
爱情,那是富人家子弟玩的东西。对于连寻常人家儿女都比不上的我,稳定,确定性,可靠,可控,不吃亏,不被坑,才是重点。
我们吃饭的时候他接到电话,他爷爷快不行了。他说你跟我去吧,他说他在前一天上午,他爷爷的精神突然很好,他就跟爷爷讲了我,他爷爷让他领过去说说话,他说我生病了,病好了再去医院看他。
我说精神好是回光返照吧,你们家没人注意吗。他说他父母都非常忙,只有一个护工,还有个小时工。他姑姑偶尔过去看看,还有爷爷单位的老同事家属偶尔看看。他也会去,但是逗留时间不长,他有工作,他姐之前在日本,这也是看爷爷病重了,才回来不久,下周就走了。
他说你跟我去吧,我说我可能又发烧了。我说你快回去吧,我回家休息了。
我坐地铁去公司加班了,一摊子代办,脑壳疼。在16:21的时候,他打电话,他说你在哪里。我说在公司加班,我说你爷爷怎样了。他说不太好,他父母在外地,没赶来的。我说就你自己吗?他说他姐跟准姐夫,也在。护工也在。
我说你爷还在打吊瓶吗?他说打着的,我说你看看点滴还往下滴吗?他看看,他说滴着的,但是爷爷已经不睁眼并且说胡话了,护工说快了。我说你们不要在房间里大声说话,你爷在做梦,在体验真实的幻觉,也许看到他的父母了,也许在跟小时候的伙伴玩耍。他说你在说什么,你过来吗。我说我不去了,你们不要在房间里大声讨论事情。我挂了电话,心情有些复杂。我想,看来还是得考公啊,做生意的日理万机,亲爹都快不行了,他父母还在外地的。我跟他说可以平静地忏悔,把你全家对不起你爷的事都忏悔一下。他说他爷爷的手有些凉,护工不让多盖,我说听护工的就行。
16:44时,他打电话说输液袋里的点滴几乎不滴了,我说你跟我说什么,让你爸妈快回来啊,别叫医生护士,否则立即给你送太平间了。但其实人还有些感知的,他说你在说什么,我爷还有呼吸的。
17:12时,他说快到我公司了,他说你下楼吧。说他姐说我得过去,我说为什么啊,他说因为昨天给他爷说去看他的。他问我还发烧吗?我说发着的。过了几秒,他说就算帮帮他了。我说没必要的,你爷都不认识我,他这会还在做梦呢。你们就安静地等父母过来告别,然后听医院安排就行。
我收拾东西,内心纠结。等电梯的时候我给我哥打电话,我说他家老人去世,他让我去。我哥说你去干什么,没过门的,你别去,以后你俩不成别人咋看你。电梯下来时,他站在我面前,我说我不去,我回家的。他说算求求我了,他姐说他爷爷一直想让他结婚,从几年前就催,看不到会有遗憾的。我说我都不认识你家的人,我去了说什么嘛?他说什么都不用说。我说我怕他父母。他说他父母到晚上才能赶回来,现在就他姐,姐夫,还有姑姑在。
我跟他上了车。我感受到了他的慌张。我叫他放松,我说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开车的时候不要紧张。他说嗯。之后我们都不说话了。
爷爷的病房是一个套间,大卧室外有一个小客厅,有炉灶,我想他带到我家的那锅鸡汤面应该就是在这里做的。年纪大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他姑,他姐夫在门外的走廊,靠墙刷手机。他姐在床尾,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我后悔过来了,无所适从。在车上的时候我就想,进去了干什么呢?我跟他们都没有感情,又不认识,万一别人都掉泪,只有我哭不出来,该怎么办?
我进去的时候,护士正在把里面的医疗器械往外收拾。他拉着我到床头,他喊了两声爷爷,他姐说听不到了吧。他姐说:小韩,你叫爷爷。我说爷爷。我叫的时候突然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
他姑姑哭了,他姐哭了,他出去了。好像是去打电话了。又进来说爸妈到金州了,还有一个小时到。医生进来了,交代了一些事。他说你摸摸爷爷的手,特别凉,要加个棉被吗?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他小时候父母忙,是他爷爷陪着他,给他做饭,上中学,高中,都是他爷陪着。他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觉得他爷冷,问我要不要加个被子。我说医生不都跟你说了吗?医生让你干什么了,你快去干。他姐出去喊他姐夫,给他姐夫交代了一遍,他姐夫去做了。
他的手有些抖,他又喊了两声爷爷,没有回应。他哭了一声。我听到他哭,我也哭了。所有的人都很小声,他姑姑的电话响了,他的表弟也过来了。还有一个人,是他妈店里的人,也来了,站在门外。
人多了起来,我想到我哥说的话,我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我就在门外跟这个店里的人说,我说我是他的朋友,等会你告诉他,我有事回家了。他说好。我等电梯的时候,我看到几个医院的人和他姐夫一起过来了,我知道这是要把他爷送太平间了。我有些担心他,就往病房走。他跟医院的人说他父母还没回来的,医生又跟他做解释。他看到我进来,问我这符合流程吗?我说听医院的,送下面了也能见的,你可以一块过去。
他姑突然大声哭起来了,他姐也哭了。他又给他爸打电话,他似乎在用打电话的方式缓解情绪,让自己镇定。他在电话里质问他爸到哪里了,说不想回就别回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感到很压抑。我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完全适应了人类的生离死别,可还是会难受。人群都出了病房,几个家属跟着医院的人去送他爷。我杵在病房里,突然就失控了。我想我的家人,想我爸爸,想我哥哥。我想到我哥的手指断了,永远不会长出来了,他得有多疼啊。我想到有一天我哥哥也会像鞋子哥爷爷一样,瘦成小孩身躯那么大,躺在病床上,死掉,我再也不会见到他。我坐在地上哭,眼泪止不住地流。有个年轻人过来了,我告诉他送到太平间了,他问我是谁,我泣不成声地说我谁都不是。他姐夫回来了,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操着一口我根本听不懂的广东话,又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在病房七找八旬地拿了一个袋子,又走了。医院里的人进来了,提醒我办里相关手续,我说我不是他们家的,我这就走了,你跟他们家人说吧。
我从背包里拿出水杯,喝了几口温水,吃了一粒退烧药。去卫生间洗了脸,我走了。等地铁的时候,我给他微信留言:我回家了,你不要太难过,没事的。
我在路上给我哥打电话,我说我去医院了,他父母都不在,我待了一会就回来了。我哥说去就去吧,说他要是不再找我,我不要往上凑,别让人看不起。我说我知道。我哥问我感冒好了没,我说已经好了,不发烧了。我哥说他的手指也不那么疼了,就是晚上还是有些胀,我提醒他按时吃药换药。
坐在地铁上,我打开工作群,同事们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业务问题,主管艾特了我两次。我忍不住想,人一生忙忙碌碌有什么意义呢?活着的时候在乎这个人的看法,在乎那个人的眼光,可是临死,除了那几个亲人,谁在乎你?我今天猝死,明天这个群里,大家依旧会像现在这样热火朝天地讨论工作,地球依然转,太阳照常升起。
想到这里,我决定不给主管回应。我感到很乏,眼睛很酸痛,我在地铁上,睡着了,坐过了一站地。我打车回到了家,鞋子哥还没时间回复我的消息,我突然觉得不该不辞而别,但是又想,我谁也不是,留在那里又能做什么。
我就睡了,醒来就是早上五点了,像是做了长长的梦。我看着灯,感到有些迷茫和疲惫。写完这些,我会再睡一会,待九点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