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 2025-05-20 09:07 北京
封面|recraft
东植看着马路对面的建筑物,楼宇的间隙有逐渐燃尽的黄昏色彩。有人说,黄昏的另一个叫法是殓昏。自从知道这个叫法后,他每次看到夕阳都会想象,有一双火辣辣的手在黑暗中清洗死去男人的身体,为他穿上衣服,捆上裹尸布。
晚秋,气温日渐下降,寒冷催促着行人加快步伐。东植的肩膀不断被路人的身体碰到,他却毫不在意,哆嗦着矮小的身体,拳头插入西服裤兜,继续待在原地。
他的弟弟东英回来了。
东英归期将至,东植感到恐惧。从一个多月前开始,东植就莫名紧张。今天是星期四,是东英退役的日子。周一开始,东植的胃就开始疼,也没吃什么特别的东西。他还没走到办公室走廊一角的卫生间,就将上半身靠在脏兮兮的石灰墙上,低声叹着气。每当清晨出现交织着风声的幻听时,他便会低声惊叫着睁开眼睛,醒来时,鬓角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儿啊……”年迈的母亲就像照看生病的小孩一样,抚摸着东植已有不少白发的头,“又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东植没有回答。那个声音仿佛是从房子后院传来的抽泣声,又像是敲打吊窗的声音。“东植啊!”“给我开开门……”幻听的声音就那样微弱地喊叫着。
东英的归期是这天下午。早晨,东植在关上单间房门之前,看了一眼叠好被子的昏暗角落。他想起了常常蹲在那个角落的东英那黢黑圆润的身体。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会照在东英的后背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想到今天他回来后就要面对这样的景象,比起亲人重逢的喜悦,东植反而心生担忧。
“周日去郊游吧。”
母亲像刚刚嫁人的新娘子一样异常激动。
“去很远的地方郊游吧,去东英想去的地方。”
母亲早在一个多月前就计划好了一家三口郊游的事。当母亲第一次提出“郊游”时,东植着实吓了一跳。那是相隔十几年才听到的字眼。更让人惊讶的是,母亲的语气就好像每周末都会计划出游似的轻松。
这天早上,母亲在厨房和卧室里穿梭,轻轻哼唱着不着调的歌曲。东英要回来了,她似乎变了个人。直到那天,东植才知道,她是如此期待东英回来。
令人意外的是,东英并没有直接回母亲一直等着他的家,而是先到东植的办公室找他。听筒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时,东植故作镇定道:“我是文东植……”
“是我,哥。”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街上正好有一支大规模的军乐队,浩浩荡荡、整齐庄严地行进着。轮休的军人们占满了人行道,大步地走着。健壮的首都防卫军,还有化着浓妆的女兵们,以路边树为基准列队,不停分发着印有军队纪念活动日程的印刷品。东英刚要经过,一道响亮清脆的女兵声音叫住了他。“恭喜退伍!”“请您参加!”东英犹豫地接过印刷品,女兵们笑了。“想想,现在都觉得可怕吧?”“对啊,应该想都忘掉吧?”
东英看似想早点逃离他们,东植就一把拉着他进入了没有人的巷子里。东英一屁股坐在别人家大门前,抽起了烟。
“祝贺你啊!”
远处传来了军乐队的奏乐声。
“母亲很焦急地盼着你回来。”东英默默掐灭了抽到一半的烟。
为了把东英送上公交车,两人走回到大街上时,路上刚好碰到一群晒得黢黑的海军正哈哈大笑着向东英走来。“哟,祝贺你退伍啊,臭小子!”东英尴尬地笑着,和他们握了手。
东英看起来很疲惫。他的腋下夹着印有粗糙花纹的大礼品包,肩上随意挎着像是新发的军用背包,所以在军人堆里格外显眼。在去公交站的路上,尽管街上非常嘈杂,军人们还是会停下脚步,感叹着用羡慕的目光看向东英。但东英本身似乎还没有切实感受到自由,好像刺眼的阳光让他很不愉快似的,一直皱着眉头。在东植看来,东英无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男子气,只是刻在他脸上的疲惫和孤独,深深刺痛了东植的心。
“你快回去吧。晚上见。”
军乐队的演奏夹杂着农乐的热烈鼓点,震撼着耳膜。东英伸出了明显变得结实的手臂,东植握了握东英力气十足的手,然后拍了拍东英宽阔的肩膀。从远处看,东英那匀称的身材让人误以为他才是哥哥,这使得他们的互动显得有些滑稽。
天色渐暗,东植心想该回家了。他不禁问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像被钉在人行道上的双脚终于迈向了公交站。东植感到焦虑,他想在暮色完全消失前坐上公交车。这几乎成了他大学毕业后严守的本能准则。
人类祖先的肌肉和牙齿都很脆弱。他们在白天分散开,去狩猎和采摘,太阳快下山时,便不得不回到群居的大本营——山洞里。因为频繁的迁徙多在夜间猛兽熟睡时进行,所以天黑后回来,多半会掉队,而掉队意味着悲惨的死亡。为了生存,游荡在河边和树林里的人类祖先,每当看到燃烧的黄昏,便撇下一切手中的活儿,拼命赶回山洞。这种本能被称为“黄昏病”或“归巢本能”,据说至今仍深藏在人们的潜意识里。
东植经常认为,这个本能盘踞在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说不定自己就是那个掉队后徘徊在黑暗的树林中,最后被野兽撕扯而亡的原始人的后裔。东植经常让母亲独自守着店铺到很晚,而自己总是躺在单间房里睡着。那种“我现在很安全,不会被任何人侵犯”的感觉,使东植沉入深渊般的睡眠中。东英入伍后,东植的病情逐渐好转,找到工作后逐渐适应了生活的节奏。那个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完全的满足感和幸福。他也领悟到稳定的生活节奏其实就是完全不可侵犯的空间带来的安逸与平和。
东植顶着干燥而寒冷的风走着。沉浸在思绪中的他,在去公交站的路上,与迎面而来的行人多次碰撞。感到短暂的疼痛时,他都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东英坐上公交车时健硕的背影浮现在他眼前。他不禁思考,这份恐惧究竟源自何处?快三年了,自己和东英都已改变,那一切已无法重来。
公交车到站了。东植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车厢内的面孔互相挤压变形,满满当当地望着车窗外。他没有向车门跑去。回家后要面对的恐惧,与黄昏逐渐褪去时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东植僵立在城市中央,动弹不得。
以前,那条街道是附近最繁华的地方。宽敞的街道尽头不仅有女子中学和男子中学,还有带小学和幼儿园的大规模私立学院。街道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文具店、小吃店、手工艺品店、体育用品商店等店铺,这些店铺里曾满是学生,一整年都不会没有生意做。
东植就出生在这条街上。东植家的店铺是十几家文具店中最小的一家,全家人蜗居在同店铺连成一体的单间房里。因为地皮是倒三角形,所以店铺的前脸看起来挺大,但柜台后面的房间是锐角三角形,窄得不得了。
私立学校在各种流言蜚语中倒闭,卖地后搬走了。大概是东英高考前夕,在大学毕业班的东植刚好收到体检通知书。那时东植还是个病人,所以免除了兵役。有些人会被年轻时的彷徨烙上格外深的烙印,东植便是这样。如果问是烙在了灵魂上还是肉体上,东植的烙印就是烙在肉体上的。医生为了吓唬他,说这样下去活不过五年,但在东植听来,这句话像是对一切放纵的判决。他四年多的酗酒和过量吸烟,还有难以启齿的上瘾般出入红灯区,导致了慢性肝硬化。
整条街道白天黑夜不停地骚动着。地价和房价暴跌,人心惶惶。学院被拆除的那天,街道里的人都去看热闹,还有人流泪了。街道变得冷清。拆除两间房后盖起来的文具店,说着一天营业额达到多少多少的小吃店,因学生客人多一到月初就生意兴隆的理发店,都一家家关门离开了街道。留下来的就只有手头上没什么资本,交着月租勉强维持生计的店铺,东植家就是这样。还好过了一年左右就完全清理了,东植家成了街道里唯一的文具店。除了靠近机动车道的体育用品店的位置开了家排骨餐厅,其他店铺也没有改造成住宅,大家都只是拉下铁制卷帘门,闲置好几年。租客们搬走后,房主们期待着邻近城市绿化带的学校旧址可能会建造成像样的建筑或公寓楼,所以还原封不动地闲置着那些没人想租的店铺。
街道中央曾拥挤的四条路,成了旁边小区孩子们玩耍的空地。在没有车辆威胁的空地上,孩子们说着脏话,跑着玩着。东植听着那声音,在单间房的炕头病了一年多。东植那时才懂得肉体的病痛是如何撕咬灵魂的。每次干呕,他就会看到无数爬上和挂在自己的脖子、肩膀、大腿上的鬼魂的样子。自己说过和听过的话、流行歌曲的歌词、从书里读到的所有单词和句子,像耳鸣一样嗡嗡地刨开了内耳和脑子。东植体会到了彻头彻尾的疼痛,知道经历过的人将无法变得傲慢了。肉体的无力感,还有无法逃脱无力感的窘境,会让任何希望都不再耀眼。
到了夜晚,孩子们也散去了。曾经灯火辉煌、飘荡着年轻学生们笑声的马路上,只剩凄凉的黑暗抱着团随意游走着。学校所在的空地像墓地一样安静,因为没有人家,没有任何灯光,巷子就像是灯火管制之地或有传染病的阴湿环境。
虽然过去了很久,东植却始终无法适应那条路的黑暗。每当背对着路边排骨店的霓虹灯时,他总会直视尽头荒地那令人恐惧的黑暗。沿着只有两盏昏暗而瘦高的路灯的街道往上走,巷子深处有一家孤零零亮着灯的店铺,便是东植的文具店。从市中心的办公室到郊区时,天总会黑下来,只有一轮蓝月亮挂在天上。他不敢转动僵硬的脖子,拼命想甩掉似乎跟在身后的影子,便使劲跺着脚走路,皮鞋发出重重的响声,径直向前走去。
有时,快到文具店了,东植会看到背着灯光走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幻象。因为逆着光,男人的脸是全黑的,他的步伐就像是被悲伤和孤独牢牢锁住的人走出来一样,缓慢且坚定。东植知道这是自己的意识造出来的幻象,却也会感到毛骨悚然。
入伍以前,东英每到日落后就会以那个样子从文具店走出来。东植病情有所好转后,明知道是在勉强自己,却还是会坚持去街道的市立图书馆。不能再这样躺下去,这个意识使他站了起来。吃完午饭,在走向图书馆的路上,正午的阳光洒在额头上,对东植来说是一种惊喜。四周环绕的石山,向图书馆的窗户反射着阳光。东植总是占着靠近那个窗户的座位,度过下午的时光。天色从石山的另一边开始变暗时,东植经常被过去的焦躁所困住。当夕阳西下,他走进巷子时,就会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看到从最黑暗处走出来的东英。东植明知道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可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东英沉沉的脚步里没有一点刚满二十岁的青年那样的浮躁或热情。他像是被另一个男人的魂魄附身了一样。
“去哪儿啊?”东植这样一问,东英就会露出若隐若现的一丝笑。他是个像雾一样的家伙。高中毕业以后,直到收到入伍令前,东英高考失败了四次。不对,“失败”这个词不适合用在那家伙身上。东植从来就没见过那家伙好好学习的样子。就像和黑暗一起扰乱视野的阴湿夜雾一样,那家伙游荡在每条巷子里,等天色破晓,才偷偷回来。
东英连衣服都不脱就倒下来,死睡一整个上午。因为寒意,他会把衬衫的扣子扣到领口,把外套拉链拉到顶,蜷伏着睡在床边。东植和母亲就会把他拉到床上,让他继续睡。他们会帮他解开扣子,脱掉袜子和外套,给他盖上被子,还经常帮他脱掉沾满泥土的裤子,但不知他去了多远的地方。
每次开着灯,和母亲一起脱掉那家伙的衣服时,折磨东植的是母亲绵长又幽静的叹气声。在解开东英的扣子时叹一次,脱掉袜子,抬起下半身,扒下裤子时又叹一次,就这样,在狭小的房间里留下绵长又充满湿气的叹息。最后,把被子拉上来,盖到东英的脖子那里时,母亲会发出最长且最难过的叹息。“这孩子这样,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啊?”母亲从来不会回应东植急促的声音,“赶紧再睡一会儿吧。”“我要出去。”“要去哪儿啊?你身体也不好。”“太憋屈了,实在不能再和这家伙在一起了。”但是,东植无法起身。
无人居住的街区里,格外寒冷的夜风敲打着吊窗。东植难以忍受那仿佛有人在窗外呼喊的嘎吱声。冰冷的寒气渗入他病弱的身体,让他感到无力的愤怒。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最终倾泻在熟睡的那家伙毫无表情的脸上,以及一旁不停长叹的母亲身上。
日上三竿,从沉睡中醒来的东英愣愣地蜷缩在床边。东植病得很严重的时候,那家伙也一声不吭且面无表情地只凝视着黑暗中的一个点。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吊窗在晃动,他就会放开抱住膝盖的胳膊,站起来,穿上外套和袜子,走出房间。
东植有时会大声制止那家伙,也曾撑起滚烫的身体紧抱那家伙的腿。“去哪儿啊?臭小子。”但无济于事。那家伙只是默默站着,等东植喊累了倒下入睡。
那家伙回来了。
东植看着文具店的灯光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他看到自己面料单薄的西装和唯一的领带,还有早就该去理的头发。玻璃门两侧密密麻麻地挂着的明星照片和明信片都已很旧了,布满灰尘。风一吹,它们就会小声飘舞。
那家伙回来了。
东植从裤兜里掏出了冻僵的手。那家伙回来,又怎么样啊?东植终于打开了玻璃门。
午夜将近。路灯猛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砰”的一声熄灭了。东植收起了在灯光下摊开的手掌。以前,他的拇指和小指上泛起过红色斑点,指甲发白,体毛脱落,连腋下也变得光滑。医生曾告诉他,他将在五年内去世。但那个期限已经过去,他却没有死。
“我还没死。”东植喃喃道。
几只野猫突然跑出来,吓到了东植。东植心想,应该回去了。明知道找不到东英,他之前还是从文具店跑出来了。
“东英呢?”
打开玻璃门进到里面时,东植这样问坐在柜台前的母亲。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多白头发,而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了。她把斑白的头发,原封不动地遗传给了东植。
“睡了。”
东植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嘟囔道,好吧,全都变了,那家伙也发生改变后回来了。因强烈的安心感,被遗忘的恶寒袭了上来。
“回来得有点晚啊。”
母亲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圆珠笔。不知不觉到了八点。
“今天怎么样?”东植用下巴指了指计算器问道。“还是老样子。”母亲声音干涩地回答道。
东植用新奇的目光环顾了店铺内部。因为生意不像以前那样好,所以高处的搁板上落满了灰尘,一些玩具箱堆在柜台一侧,随意露着棱角。那是和白发母亲完全和谐的一幅画。在那幅画里,母亲说“我去准备晚饭,再给你接点热水洗脸”,随即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晚饭就算了,妈妈。”东植慌忙挽留道,“您躺一会儿再出来吧,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母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估计她老早就想坐在小儿子的枕边了。看着母亲毫不犹豫地走进房间的背影,东植解开了领带,穿上了母亲脱下的拖鞋。他因长时间哆嗦而变得僵硬的脸颊,试着模仿了母亲那隐约的笑容……脚下传来一阵温暖,就在那时——
“啊,没了!”
母亲从里屋跑了出来。
“您说什么?”
“没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一直看着的,就刚才来了辆卖菜的货车,出去过一小会儿。”
母亲跺起了脚。东植粗暴地把头发拨了上去。
“可能是临时出去买东西了吧。”
“不是的。”
母亲看起来要哭出来了。
“看样子出去有段时间了,被窝都不暖和了。”
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出去找找啊!”
“别管了!”
母亲终于哭出了声。东植拍了拍母亲起伏的肩膀,哭声平息了下来。他们并肩坐到了柜台前。
九点半左右,有一个扎着两根辫子的少女来买了三本本子,之后就没有再来客人了。时间在流逝。东植在想,空气正在变冷清。
“周末,要把炉子架起来。”
母亲没有回答,东植想起了她说要去郊游的事情。想起这天早上,激动地被她哼唱的曲调时,东植感觉到了向东英涌起的愤怒。
“我们也该马上……”东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剩下的话吐了出来,“离开这里。”
母亲这次也没有回答,好像从哪里传来了狗叫声。声音很快就平息了。风声被门缝夹住,发着奇怪的呻吟。这是一种煎熬的寂静。
就在东植无法再忍受这种寂静时,母亲发出了最让他受不了的一声长叹。东植一下子站了起来,向门那边大步走了过去。
“要去哪儿啊?”
像是要堵住母亲纤细而颤抖的嗓音一样,东植重重地关上了门。
东植朝着学校倒塌后的那片废墟走去。天又黑又冷,他加快了脚步。巷子尽头的路灯灯丝似乎快到寿命了,正微微闪烁着。在被铁丝网封锁的废墟前转了一圈后,他停在那盏路灯下,对自己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到那家伙吗?
从小,东英就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而找回东英向来都是哥哥东植的任务。只要有人说看见过小孩,他就会把对面小区,还有隔壁小区的游乐场都翻遍。直到天黑,建筑物一一亮起灯,本能的恐惧使东植的汗毛倒竖,依然找不到东英。他担心永远都回不了家,担心这条与白天全然不同面貌的街道会将回家的路彻底改变,于是,他拼命跑回家。每当这时,他总会看到年幼的东英慢悠悠地从对面走来。那家伙从来没有被东植牵着手带回来过,每次都是自己回来的。
东英是个内向的孩子,一般不会撒娇,也不会缠着别人。上小学之前,那家伙用梦呓似的语气问东植:“世界的尽头有什么?”当时东植正在做美术作业。年幼的东英非常想摸一下挤在东植调色板上的颜料。“大海。”东植刚好在涂蓝色背景,直接回答道,“不要把那个放到嘴里。”那家伙把沾在拇指上的蓝色颜料抹在了另一只手掌上。“那大海的尽头呢?”东植放下画笔,拉过来东英的手指,放进水桶里给他涮了涮,说:“就是世界啊。”
那天晚上过了十点,那家伙都没有回来,母亲和东植四处寻找。随着夜深,东植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在旁边小区的黑暗中徘徊了一会儿,便跑了回来,走到巷子转角处,东植被突然出现的怪影吓得发出了惊恐的尖叫,长着好几只胳膊的怪影正翩翩起舞着接近东植。去派出所报案回来的母亲听到那被撕裂般的尖叫后跑了过来。那个影子不是别人,而是骑在父亲肩膀上的东英。听到隔壁大叔说,去仁川就能见到大海,东英就在首尔火车站附近转悠,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父亲。
“哥,爸爸说带我去看大海,说下次郊游的时候一定让我看到呢。”
扛着年幼的东英的父亲半醉半醒,那晚母亲整整喊了一夜。
“你这个人,算什么?我天天提心吊胆的,算什么?”没听到父亲的回答。他唱歌非常好听,但那只能证明他的舌头没有变硬,东植从没听他瞎扯过什么。
“啊啊,无论何时,这心中的浓雾尽散……”
父亲总是在清晨回来,唱着这一句副歌。奇怪的是,直到东植懂事,在他的记忆里父亲都是没有脚的。父亲膝盖以下的肢体模糊不清,他总是摇摇晃晃地飘浮在空中移动着。母亲跑出去搀扶父亲,而尚未入睡的东植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时,父亲总是会掐掐东植那惊恐的脸蛋,时而拍拍他的屁股,或者抚摸他的头,然后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觉。他的拳头上经常有伤口,裤裆经常是被撕烂的。母亲和东植合力为他脱下衣服,脱去那双破旧不堪的皮鞋和袜子时,里面居然有双脚。东植总是觉得很神奇,所以总要摸一摸。
父亲有时会换上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那就是一家四口去郊游的时候。差不多每两个月一次,他们一家人会在周日关上文具店的门,带上便当离开这个小区。爬山时,年轻的父亲不会踉跄,脚步也显得十分有力。有时,他会背起年幼的东英,也会牵起母亲羞涩伸出的手。
但对东植来说,在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是个可怕的人,怕他像活火山一样喷出来的歌声,怕他进来时笼罩在身上的黑暗。在被窝里蜷缩着睡着的东植,经常会被没有脚的男人在半空中晃动的梦魇吓得尿床。察觉到湿漉漉的他,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的腿是不是还和身体连着。他曾是运动会上人气颇高的接力赛选手,每当以第一名的成绩冲过终点线时,他都会感谢自己的脚可以坚实地踩在地上。
东植懂事以后,对自己的胆小感到羞耻和厌恶。东植不知道父亲是做什么的。听说他年轻时跟过戏班子,也听说他吹过洞箫,但东植所认识的父亲是个啥都不干的人。如果父亲这 辈子只做过一件实事的话,那应该就是和母亲结婚这件事。他只是每晚唱歌、喝酒。即便这样,对东植来说,父亲都是他不敢轻视或反抗的那种奇怪的存在。
东植为了抵抗内心残存的这份恐惧,不断地抽烟喝酒。他想要堕落。他想要证明自己足够强大,能够不再畏惧迈出的每一步,因此选择了堕落。染病后,因为无法忍受大便时的疼痛,第一次灌肠时,东植忍不住干呕。他一边往漆黑的下水道口吐着胃液,一边想,他要甘愿承受对自己放纵的惩罚。他没有任何怨恨,只是厌恶自己。
东植想起了在店里开着灯、在柜台前打着瞌睡的白发母亲。这是她的习惯。即使在东英入伍后,东植早早下班回家,她依然会把灯开到很晚。在那样的深夜里,几乎不可能会有人走一段又长又阴冷的小路来买文具,但母亲总是接近午夜才关门。有一次东植提起这件事,母亲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可是,偶尔还是会有晚来的客人啊。”但母亲的话显得有些犹豫。母亲不只开着店铺门,她还经常像在等待什么人似的,倚在门口。每当早早入睡后醒来的东植从背后喊她时,正抚摸着自己白发的母亲就会吓一跳,然后回过头露出一如既往的淡淡的笑容。
东植打开玻璃门进去了。母亲在柜台前趴着,脸深深地埋进双臂之中。东植以为她在哭,发出急促的脚步声跑了过去,这时母亲抬起了头,眼角没有泪痕。也许是太冷了,她的嘴唇发青。
东植问:“您现在在等什么人吗?”母亲茫然地看着他,东植发着无名火喊道:“我问您在等谁呢!”
东植打开了房门,空空的三角形内部一下进入了眼帘。因为难以忍受的憎恨,他随意丢掉皮鞋后进了屋。
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显得格外耀眼,东植眯起了眼睛。穿过一望无际的盐田后,大巴车沿着蜿蜒的山路行驶着。大巴车开出了很远,没想到从仁川坐船出来还有这么大的岛!
强烈的阳光照在冰冷的肉体上时,东植感受到了难得的自由。暖阳带走了身体的湿气,粉碎了血管内流动的暗红色的小颗粒,东植感觉到自己疲惫的肌肉舒缓起来了。那光线具有奇妙的力量,能把所有绝望和痛苦都变成可笑且不值一提的东西。
东植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母亲和东英在他前面并排坐着睡着了。偶尔汽车颠簸时,母亲就会从浅睡中醒来,假装看窗外,然后又因为撑不住脖子把身体靠到了靠背上;东英则一次都没有醒,像个孩子一样睡得很香。
那晚,东英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时都没回来。中午时分,东植在办公室往家里打电话时,马上传来了东英的声音。
“是你吗?对不起,哥。”
东植没有回答,放下了听筒。
那天快下班时,东植难得想喝一次烈酒。但是他知道,对自己来说,酒是砒霜一样的东西。他默默从办公室同事们中间溜了出来。“能看到文东植前辈醉酒的样子,就好了。”“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认识东植的人,都不那么说啊。”走去公交车站的路上,东植没有想东英,没有想母亲,也没有想滔滔不绝的同事或前辈们,只是看着城市建筑物之间散去的红色云团。
东植跑到将要开走的公交车门前,勉强挤进去,车内已人满为患。他艰难地爬上台阶,投进公交车代用币后,深吸了一口既缺氧又闷热的空气。东植夹在比自己高大的男人们中间,前胸和后背被挤得无法呼吸。
经过三十多分钟的煎熬旅程后,东植大汗淋漓地下了车。在一条阴森森的小巷里,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那并不是幻觉。从黑暗走出来的男人头发剪得很短。东植避开了男人的目光,男人也避开了东植。东植与母亲相视了一眼后,躺进单人房睡了,把母亲独自留在冷清的文具店里。
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母亲连褥子都没铺,就那样蜷缩着睡着了。阴冷的风像往常一样从窗框的缝隙中挤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黑暗始终没有离开他,整晚在浅睡的他身旁徘徊着。东植起身环顾这寂静的房间,东英的缺席显得格外鲜明。他脑海中浮现出东英在商店的灯已熄灭、没有汽车的大街上,直到遇见另一盏路灯,独自徘徊在黑暗中的情景。
无法再次入睡,熬到天亮后,东植在文具店与东英相遇了。母亲或许是因为等得太晚累着了,还在沉沉地睡着。母亲从来不会那样,所以东植穿上衣服,拿起包,不声不响地关上房门出来了。面对东英无表情的脸,东植感到了强烈的愤怒,自己也没预想到,会马上把拳头抡向东英的脸。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的那家伙,无力地摇晃着。玩具箱应声倒下,灰尘飘了起来。第二拳抡过去时,那家伙结实的手抓住了东植的胳膊,东植刚要挣脱,肩膀被扭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乌黑的泥滩。广阔的大地尽是煤炭般的颜色,蜿蜒如蛇的水流泛着鳞光,扎进内陆深处。那似乎是浩瀚海洋的一部分。阳光尽管刺眼,东植依然瞪大眼睛想看清这一切。水流的形态宛如从巨大的深渊中冲破坚硬的泥潭后露出的伤痕一般。那些执着的触手闪烁着光芒,洁白而纯净,似乎在嘲弄自己的恐惧。东植这样想着。
“蝴蝶,蝴蝶,快看蝴蝶。”
车窗外的白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便被甩到了后面。“这么冷,居然还有蝴蝶。”
坐在东植后面的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大呼小叫着。东植不喜欢像丧章一样的白蝴蝶,他闭上眼睛,试图从脑海中抹去挥动白色翅膀的影像。闭上眼,他依然能感受到笼罩整个岛屿的光线。那天早晨,抓着他手臂、凝视他的东英的眼神,和蝴蝶的残像一起印在他的脑海中。在破旧文具店玻璃门映出的晨曦里,那灼热的眼神瞬间瓦解了东植的憎恶。那个眼神,东植以前也见过一次。
是在父亲失踪大概两周后。正在读初中毕业班的他,在傍晚时分接到了从东英的小学教务室打来的电话,叫他把东英接走。母亲为了找到父亲,把店铺和家都抛在了脑后,东植只能替母亲去学校接东英。他摘下校帽行礼时,东英的班主任老师无声地指了指教务室的角落,那家伙站在那里。
据说,这天下午,那家伙和自己的同桌打起来了。那时班主任老师还在前面清扫,刚开始传来了争吵声,随着垂死的尖叫,那小孩把拳头砸向了东英的肚子。听到平时内向、柔弱的东英声嘶力竭的吼叫声,老师跑了过去。把两个大哭的孩子拽到教务室后,在问清楚前因后果前,老师就马上教训了东英的同桌。“先动手的是谁?”听到这话后,满脸湿漉漉的东英同桌颤动着嘴唇,惊人地反击道:“这小子用椅子砸了我的脚,不光是砸,您看啊。”孩子脱掉室内鞋和袜子,露出了脚背上深深的伤口,开始放声痛哭。原来是东英高举椅子砸向那孩子的脚后,使劲戳了他的脚。
班主任老师惊慌地问道:“为什么这样做?”东英没有回答,只是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老师把东英的同桌带到了医务室。拒不交代实情的孩子在劝说下终于抽泣着坦白道:“我说东英的爸爸是酒鬼,他糊涂了,就把水当成酒跳了进去。我妈妈和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老师送走那孩子后,让东英也回去,但他一动不动,低着头,蜷缩着脚趾。直到天快黑了,东英还直直地守在那里,据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虽然你心里也很难受,但还得多关心一下年幼的弟弟啊。”老师披上外套,拿起包,示意东植赶紧把这炸弹一样的弟弟领走。
东植朝那家伙走了过去。东英已经长高了许多,个子和差四岁的东植不相上下。“东英啊,”那家伙没有回答,东植伸出手抬起了那家伙的下巴,这时他看到那家伙的眼神像着了火一样炽热,这是第一次看到那种眼神,“走吧。”东植使劲连拽了好几次,东英才像刚才站着时那样直直地走出了教务室。当东植向老师点头致意后跟着东英出来时,东英貌似腿麻一样摇晃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从那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东英愤怒的样子。
周六上午,东植结束工作后回到家,看见东英在文具店里。出乎意料的是,那家伙正在装火炉。母亲像东英退伍那天早上一样激动,她双手拿着工具好像在帮忙,看见东植进门,立刻炫耀道:“你看看,东英把烟筒装好了。这小子,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东英没有和东植对视,低声笑了。“去郊游吧。”母亲脸颊微红,在厨房和文具店来回走动,似乎在准备新的饭菜,“明天我们一家人去郊游吧。”
大巴车到达终点开始减速时,醒来的母亲一只手整理着头发,另一只手摇醒东英。坐在同一辆大巴车上的旅行团、二十来岁的恋人们、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慌忙下车清点着各自的同行人。东植因为起身晚,在通道上又多次让路,所以不得不穿过人群去寻找家人。虽然在车上也感受过,但此时因为没有玻璃窗的遮掩,全身暴露在阳光下,让他感到很欣慰。这种感觉就像是从黑暗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自由。然而,藏在内心深处的苦涩却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那是一种只有在年轻时被疾病彻底吞噬过的人,偶尔才能感受到的悔恨吧。
东英先下了车,耷拉着脑袋,在黑暗中看着很坚实的后背,露在阳光下却显得孤独而无力。那家伙眯着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似乎在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一阵海腥味袭来,远处隐约传来海鸥的叫声。母亲的头发被海风吹拂着,满头的白发泛着光泽,额头上那些岁月的沟壑中积累的阴影,似乎蒸发殆尽了。母亲和东英看到东植下了车,便缓缓向大海的方向走去。东植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可能是因为潮差很大,潮水上来了很多,沙滩都是湿的,还能看到细小的贝壳。远处传来了轮船汽笛声。
从一开始,东植就觉得这片海似乎缺少了什么。显而易见少了海浪的声音,不仅听不到海浪声,也没有破碎的白色浪花,只有在退潮时静静退去的波浪而已。东植加快脚步向海边走去,当他和神色淡然的东英并肩时,自周六早上以后,他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没有波浪啊。”
“是啊,原来就这样。”
“你,来过这里吗?”
“嗯。”
“什么时候?”
“第一次休假的时候,后面也来过几次。”
三年来,东英一次都没有回过家。只有一次,东植还记得公用电话亭那头投硬币的声音和那家伙问候母亲的声音。“妈妈呢?妈妈呢?”那家伙好像听不清他的声音似的,非常大声地喊道,“那边也冷吗?哥!身体还没好吗?哥!”
“这边本来就没有波浪吗?”“是啊,本来就没有波浪。”
孩子们在玩耍,用细沙堆出城堡,用棍子画好线后拿着贝壳玩抢地盘的游戏。孩子们的手和裤子都泥泞不堪,欢笑声替代海浪声,像泡沫一样散开了。
从后面跟上来的母亲,悄悄牵起了东植的手。“这里还挺暖和的。”
整个岛屿挡住了从东边吹来的寒风,所以海岸上显得温暖舒适。母亲的手也带着些许温度,却布满了皱纹,显得粗糙。东植从去年开始,在母亲的手背上发现了老年斑。他心里时常问自己,年仅五十岁的母亲为何鬓角和四肢都出现了老年斑?母亲并不是轻易表露内心的人,或许是那些紧锁的痛苦,才让她从内开始如此快速衰老的。
母亲一度不相信父亲的死。暴雨滂沱的那年秋天,周边的溪谷水势凶猛。有好几个人都说,最后一次在那里见过喝醉酒的父亲,母亲没有相信。她坚信,父亲会跟往常一样,在冰冷的晚风中哼着歌回家。直到父亲破烂不堪的一只皮鞋在溪谷退水后被发现,母亲才接受了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
给父亲立坟时,没有尸体,所以只埋了那只皮鞋。母亲没有哭。下葬那天,天气晴朗,东植看到懒于染发的母亲,头发早已花白。从那以后,东植再也没有去上过坟。那年他正在读初中毕业班,直到高中毕业,他时常想象着没有脚、不需要皮鞋的父亲呵呵地笑着坐在坟墓上。他还会想象,月色皎洁的夜晚,父亲站在坟头放声高歌的模样。
东植开始喝酒后,就不再想象了。他开始讨厌那个乐观的想象,那么想念父亲的自己也幻灭了。对东植来说,父亲已经是个活着的灵魂。他是每天晚上轻轻敲打着吊窗唉声叹气的人,是突然跑进文具店后晕倒的人,也是需要妻子和孩子喘着粗气合力抬进屋里的人。每当风刮得厉害的凌晨,东植就会毫无意外地从噩梦中醒来,要脱掉他的衣服,要抚摸他的身体……在噩梦中,被石头划破的肉、与衣服搅在一起的骨头和血管、肮脏的外套和内衣,还有被泥水弄脏的被撕开的裤子,都变成激流翻涌着。东植为了和想象搏斗而喝了酒。可一旦清醒,巨大的痛苦就会袭来。以前他为了一直醉着,会在书包里放便宜的瓶装洋酒,他的生活就这样奔向一败涂地。
他们坐到沙滩上吃起了午饭,是母亲用了一整个早上用心做出来的便当。他们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放声大笑,只是时不时安静地聊着天。
“你尝尝这个。”“好的,妈妈。”“边喝水边吃。”
“别光这样,妈妈也吃。”
“这不正吃着吗?哎哟,吃得太多了。”
饭后,他们决定登上北边海岸线尽头耸起的小山。母亲说那边视野会很开阔。走过海边,快到山脚时,东植发现了一样东西。被山的影子挡住,一直没看到的那个东西,是埋进海滩沙地里的船锚。满是锈迹并断成两截的钩子,有人的个子那么高,斜斜地相互依靠着,支撑在那里。
“是船锚。”东英喃喃自语道。
“船在哪儿?”东植问道。
东英没有回答,只是把冰冷的视线移到了大海的方向。那里停着一艘陈旧且肮脏的木船,应该是不能开了,看上去是已经用到不能再用后遗弃的。再往前走了一段,东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好像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似的浑身哆嗦起来。原来刚刚被山遮住的退潮后的淤泥里面竟掩埋着数十个巨大的船锚。一直到山脚的大岩石前,稀稀拉拉地插着那些船锚,上面生满了斑斑点点的红锈。
就像无数木船在这里抛锚后腐朽的场景,也像船只经过长时间的航海后回来却找不到停泊的地方,最后被海水冲走,只留下船锚消失在茫茫大海后的痕迹。
像巨大的坟墓,像史前留下的脚印,不禁让人联想到无数命运的残骸。绑在船锚两侧钩子上的铁索也已锈成褐色,大部分连接扣都断掉了。东植感觉那些锐利且巨大的船锚仿佛就插在自己的胸口,像拔出来就会碎成粉末的土块一样,感觉到了心如刀割的痛。
东植慌忙背对着那场景,向着山走去。山顶上长满了紫芒,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东英和母亲保持着相互用手够不到的距离。他们用双手扒着一条常人不走而变窄的草丛小路,默默地向山顶爬去。
山顶由几块巨大的岩石构成。一艘驶往中国的船只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点,而在它的更远处可以看到德积群岛。西海如此开阔,让人惊叹竟然有这样一片视野辽阔的地方,向西望去,一望无际;向东则可以看到被山体遮挡的小岛景象,有整齐的水田,有树木,还能看到闪闪发光的盐田。
“看那里。”
母亲用手指的地方,正冒着一团团烟。旁边的山着火了,从山顶俯视下去,看起来巴掌大小的消防车正从田间小路驶来。扩音器的声音隐约传来,好像是在号召村民们协助救火工作。笼罩西海那宁静天空的烟雾逐渐消散。
“在这里,连着火都无声无息啊。”母亲喃喃自语道。他们下山了。
母亲想看完夕阳再回去,于是很快就给自己找了活儿。母亲把袖子撸到胳膊肘,在泥潭中找出螃蟹的呼吸孔。母亲那布满皱纹的手一旦翻开泥土,总能找到海螺或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螃蟹。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围了过来,看到横着爬的螃蟹,笑成一团,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满头白发的母亲被一群孩子围起来的样子,显得十分神奇。
东植稍微离远一点,默默地看着母亲发光的头发丝和因粘满淤泥而变黑的手掌。在下山路上,东植的脸被长得很高大的紫芒划伤,吓到了母亲,她用手绢给他擦了脸,但锋利的芒叶划破的伤口正血流不止。东植看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
“没事,妈妈。”
母亲继续揉着伤口,说:“血,血还是止不住啊。”“好了,总碰它更容易发炎。”
此时,伤口不再流血了。东植记得在自己枕边整宿都不睡的母亲。大学毕业的儿子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时,母亲都没有呻吟过一声。有一次,东植出去散步回来后,脚掌的红斑流血,那时他清楚地看到母亲用尽全力给他绑纱布的面孔。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觉得她很冷酷无情,但他从母亲面无表情的脸上可以分辨出咬着嘴唇的牙齿的形状。
东植时时刻刻想要逃离目前的生活。他想不用别人搀扶独自走路;想领工资回家;想乘坐拥挤的公交车上下班;想听领导的训斥,等到下班后在酒桌上说他们的坏话;想和女人一起生活,生个孩子;想在胸前戴上按时接种疫苗长大的孩子们用小手做的康乃馨。他希望把自己的双脚深深地埋进土壤里,在上面浇水,让它们发芽生长;他希望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树荫下,白发苍苍的母亲可以安然入睡。他从去年开始交公寓认购金。他想要离开,永远离开那个地方,不想再看到父亲以实体或灵魂的形式再次出现。在东英回来之前,东植一直相信这点。他相信父亲的阴影已经流向遥远的地方,已经从自己的家谱中注销了。
天色渐暗,孩子们跟着他们的父母一个个离开。母亲独自一人正用手拨弄着泥土。东植注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抬起了头,他没看到东英。他想,他应该去找东英,想和东英说点什么。他应该告诉东英,不要背叛自己的信念和希望,不要把他们的家族再次推向黑暗。他想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东英消失。朝着最黑暗的地方,朝着山影笼罩的海岸,东植快步走去。海水慢慢上涨,轻轻掩盖了整个下午缓慢退潮时留下的或缓或急的水流痕迹。
他踩着泥土,裤子上溅了泥点。东植觉得这片海滩寂静到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有海水慢慢涨潮的声音。像是第一次躺在爱人身边的女人一样,像是缓缓脱去衣服,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滋润着那僵硬的身体一样,水波静静地涌向泥潭。东植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海腥味。
东植走到聚集着船锚的地方。潮水涨上来,沙滩上的船锚已经被海水没过了一半。那家伙就站在那里。“东英啊。”
想过去看他的侧脸时,东植发出了低声的悲吟。他那被黄昏照到的脸是血红色的。
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后倒下了,母亲大哭了起来,问:“是谁打了你呀?”脸上有血迹的父亲倒在了玻璃碎片上。他的拳头和衣服上到处是血。“呵呵呵……”父亲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抽泣声越来越大。每当红色的拳头砸向玻璃碎片时,都会溅起细小的粉末。“爸爸!”母亲推着东植的后背说道:“你赶紧进去!”东植摇了摇头,颤抖着嘴唇,抱住了母亲的腿。“要脱下他的衣服,要洗他的身体!……”
“哥。”
逆光下漆黑的脸挡在了东植面前。东植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被卷起的狂风再次撕裂,手里有薄薄的血水。
“别管了。”
东植甩开了那家伙的胳膊。
晚霞正染着大海。那些尖锐的船锚正在燃烧。夕阳照射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已经无法知道那里有什么在摇曳了。
“为什么?”东植微微颤抖着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一点都没变?”
寒风越发刺骨。东植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染红的云层正悄无声息地渗入漆黑的海中。他觉得被寒风刺痛的伤口反而更能忍受。东英将外套拉链拉到顶端。在黑暗中,他的肩膀再次变得结实,目光也变得更加坚定。
“哥,你为什么生病了?”
东英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为什么喝酒了?”
“……”
东植正准备清清沙哑的喉咙说点什么,但张开的嘴唇瞬间僵住了。因为东英默默地开始脱着皮鞋,把皮鞋和袜子随手扔在海滩上,赤着脚朝大海走了过去。
潮水涌上来了。刹那间,那静谧的波涛似乎在抚摸着一群船锚,仿佛无数命运无声无息地推向海岸。
母亲沿着海浪慢慢走来。东植顾不上东英扔下的皮鞋,朝她跑了过去。就在他刚到母亲跟前,想叫一声“妈妈”的一瞬间,先从她的嘴里发出了短促的惊叹。
东植急忙转身,顺着母亲那渴望的目光望去,燃烧的船锚正沉入海底。他看到一个男人暗红色的身影从里面摇曳着走出来,仿佛在波浪中跳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