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Willow

结婚前一天夜里，弟弟开车和我一起送她回家，随后再载我回家。离开停车场后，我们向右转，在红绿灯口撞见一对夫妇在横穿马路。弟弟开得很稳，没有急刹车，正正停在他们前方两米处，夫妇往后缩了几步，退到道路中间的绿化带附近，要等我们先过去。差不多同一时间，左转灯红了，我们无法前进，只能停在路口，和他们一起，四个人、八只眼睛，胡乱地打转，避免视线交错。

弟弟在和我说话，讨论关于她的事情。我没有听清，只是缓慢地点头，看着女人隆起的腹部，胡乱地猜想那是五个月还是六个月的大小。我没有告诉弟弟我在想什么，实际上，我没敢告诉任何人那天晚上我在想什么。我在想象一分钟前的时候，如果弟弟的刹车没有踩得足够及时，我们会不会撞到他们。是轻微，还是剧烈，事故应该如何处理，我们是否应该马上带着他们去医院？

未出生的孩子应该很脆弱，哪怕是最普通的撞击，也可能让他或她患病、消失、死去。尽管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如果它发生了，我应该怎么办呢？结婚登记应该推迟吗？也许不会再有婚礼，只是在教堂举行简单的仪式，事前或事后还要向神父忏悔。我还没开始的婚姻会永远蒙上一层阴影，除此之外，除了这句陈词滥调，我甚至无法想象它要如何展开，如何与一桩根本还没发生的悲剧共存。

十几个小时后，准备接她到民政局的路上，差不多在同一个位置，大约只有两三公里远的另一个转弯处，我们排队等着调头灯变绿，右侧直行道上的一辆巴士和一辆 SUV 跃跃欲试，想要加塞，挤进我们的线路来。弟弟在抱怨，在和它们较劲，看着后视镜，发誓不能让它们得逞。我看着他手里的烟灰被弹到窗外，在反方向的另一条道上，一辆巨大的油罐车开得摇摇晃晃，几乎要与前面的车相撞。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油罐车爆炸的场面，几乎要把整个山体隧道都炸到塌陷，周围所有的树木都在晃动，几百米外的好事者的摄像机也几乎要飞出手心。但我还是不太确定，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场景中，它引起的风暴会更严重吗？我们会被掀翻，还是被推着向前几十米？玻璃会被振碎，但它们会紧紧贴在一起，还是会有一些碎片掉落下来，划破我们的脖子？

应该有一位物理教授，他曾经向学生讲授过某种我不知道名字的力学，其中包括了油罐车在道路上爆炸的估算。忽略各种无法写下的公式细节，他会说，一切取决于它的容量，还有角度，简单来说，就是油罐车和你所开的车的位置关系。所以你们有可能向前翻滚，但没有山崖也就不会出事，玻璃也有可能划到你们，但周围新建了好几家医院，你们肯定能够被抢救。

后来的几个小时里，在车上、路上以及拍照的间隙，我还想过许多类似的事情，但再也没找到更好的机会：登记处的楼梯很高，我也许会不小心从上方滚下去；学校走廊的扶手上有焊工没能磨平的尖刺，它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一个小口，我可能会患上破伤风；游乐场的围墙不高，只有两米多，但我身体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灵活了，要是我爬上去后垂直摔下来，难免不会扭断颈椎。

我的想象开始变得古怪、琐碎，变得无关紧要，能够被一眼望穿。它们再也没有让我感到过战栗，再也没有一个婴儿的意外死亡，或是一辆油罐车的突然爆炸那样，让人无法凝视的深度。在前一天夜里，还有那一天的早晨，我都体会过那种感觉，像是在岩壁上移动一般，稍微向前一步，周围的石块、植体就开始微微颤抖，耳边传来碎石脱落的声音，随后的事情就再也不敢设想，生怕它真的在脑海中发生。

我渴望那种感觉，好像我必须找到一桩足够盛大的事件，用来记忆我的婚姻，作为它的伴奏，与我设想中的它拧在一起，免得它突然从我们所有人眼前溜走。但我也害怕将那些事件和我还没能展开的婚姻关联起来，害怕自己真的生活在那种没有尽头的背负之中，害怕自己给人生的某个时刻打下的记号太过强烈，刺穿了它的皮肤，不得不一直注视着它的骨与血。

我最后一次想类似的事情是在游乐场，摄影师给我们拍完了相片，胶卷还差几张就要用完，我站在一旁，等着摄影师给她补拍几张，消耗一下胶片。天空还在放晴，但我突然想起前一天下午听到的天气预报，据说市内会有暴雨，让市民外出小心。我们昨天没有见到雨，说不定它一直藏在天上，几分钟后会突然出现，把我们都浇成落汤鸡，算是一个标准的结尾。温和，却也值得记忆。

但雨并没有来。不只是雨，我过去几天里幻想的一切都没有来。弟弟开车足够稳当，没有撞到横穿马路的夫妇，甚至离他们还有好几米；油罐车摇摇晃晃说不定正因为罐子里什么都没有，撞到其他车辆也不会有大事发生；登记处的楼梯很高但我走得异常的稳，手臂上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并没有感染的迹象，围墙根本不高我甚至直接跳了下来。除此之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就这样结婚了。

回家后，所有人都睡着的夜里，我一个人翻着白天的相册，眼泪慢慢地流下来。我的婚姻足够深刻吗？我原本在想象许多可能，想象我的婚姻会拥有一些沉重到堪称恐怖，甚至让人难以呼吸的情节，好像只有那样，我才能感受到它的纹理，保留下关于它的所有记忆。但结果是我所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的婚姻记忆停留在看见她在游乐场里微笑，美得让我自惭形愧的时刻，一个足够凝固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