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赵颖 2025-05-06 11:43 美国
那天早上不是没有异常。他刚按下电热水壶的加热键,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摩卡发出的悲鸣。在他烧好热水,滤好咖啡,喝了两口之后,那悲伤还没结束。
摩卡是邻居家的金毛犬,今年两岁,正是爱撒欢的年纪。他咽下最后一口咖啡,起身去客厅,关上了通向院子的玻璃门,回到厨房。她还没出现,自从开始居家办公,她起床总是很晚。
她终于下楼来吃早饭,穿着那套鹅黄色的丝绸睡衣。自从开始居家办公,她起床总是很晚,只穿那套睡衣,冷了就披一件羊绒开衫,工作服一样。
盘子里的两张葱油饼,边缘有些焦黑。今天的加热时间有点长了,下次还是得用计时器,他对自己默念。然后就着咖啡,三口两口就吞下了自己那张饼。
在加州的华人超市里,冷柜总是排成长排,塞满了各种讲究效率的速冻食品。比如这种葱油饼,无需解冻就可以丢进平底锅,连油都不用放,每面煎两分钟就能出锅。
“我要是只卡皮巴拉就好了。”
她的声音轻微如一片落叶。
“卡皮巴拉”是水豚的英文发音。可能是这四个汉字无论从发音还是视觉上,都有一种无意义的幽默感,在国内,人们喜欢用“卡皮巴拉”来指代这种南美洲的啮齿类动物。
他和她从D大物理系毕业后,一起来美国读博士,研究线性加速器。他们几乎住在实验室里,物理上的社交圈子极为狭窄,反而对国内的网络世界更熟悉些。
所以,他是听过这四个字的。
“你真搞笑!我走啦!今天星期二,晚上吃鱼,你记得拿两片鱼片出来解冻。”他背起电脑包,拿了车钥匙,上班去了。自从他们住在一起,晚餐吃什么都是他排好了,从未变过。
他们居住的这片山谷在旧金山东边。山谷中央有一片巨大的停车场,两栋褐色的六边形大楼,和世界上最长的线性加速装置。粒子在这条超长跑道上被不断撞击,打碎,直至消失。
这个美国能源部下属的加速器实验室聚集了上千个科学家。他们就在其中,不过是不同部门。他是加速器物理学家,保证粒子在跑道上笔直向前,绝不跑偏。她分析实验数据,海里捞针。
傍晚,他下班回家,看见阳光斜在餐桌上,早餐杯盘的影子被拉长。厨房的柜台上,暗银色的金属盘里装满了水,漂浮着一片白色的海鲈鱼肉。看来她没忘记解冻。
书房的电脑前没有她。花园的藤椅上没有她。放置洗衣机和跑步机的地下室里没有她。二楼的卧室里,也没有她。
浴室门口的地上,那套睡衣松散地堆叠着。短裤的腰口张开,似乎尝试过挽留那具被包裹的身体。
细碎、撩拨的水声从浴室门后传来。
原来她在泡澡。他决定不去打扰,转身松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向后往床上一倒。躺了一会儿,他换上宽松的长袖体恤和运动裤,下楼做饭去了。
星期二的晚饭很简单:煎海鲈鱼、凉拌黄瓜和菠菜豆腐汤。少了一片鱼肉怎么办,他想了想,往汤里多加了一块豆腐。
饭菜上桌之后,他从楼梯口向上喊她。没有作答。他上了楼,轻轻推开了浴室的门。地上到处都是水。鹅卵石地砖、仿羊毛脚垫、掉在地上的浴巾,甚至空气,都因为水变得沉重。
这水十分好奇,很快向他伸来,洇湿了他的拖鞋。
水是凉的。
浴室另一头,那片将浴帘曾经透着她杏黄色身体,此时白森森的,空无一物。
他走过去,把这片白色拉开:一只全身棕色,豚鼠一样的动物蹲坐在浴缸里。
他不得不蹲下身,才看到它细长的眼睛,黑洞洞的鼻孔和近乎长方形的下巴,正是她早上说的“卡皮巴拉”。
他掏出手机,开始拨打她的电话。铃声却从洗脸台上传来。他跑到同样位于二楼的书房,翻看属于她的那只抽屉。护照、驾照、实验室门卡、医疗保险卡和博士学位证都在。
“啪嗒啪嗒”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他闻声而去,原来是水豚走出了浴室,一串枫叶形状的脚印向楼梯伸去。
它居然轻车熟路地下了楼。他紧跟上去,直到它穿过厨房,停在通向院子的玻璃门口。
他赶紧打开灯,又略带疑惑地为它打开了玻璃门。被割过的青草的香气立刻飘来,令他头晕目眩。水豚走向草坪,专注地啃噬。
他看了一会儿,胃里一阵空虚,便将门留着,去吃晚餐。
煎海鲈鱼味道清淡,酥脆多汁。他很快就着半片鱼吃掉了一整碗饭,开始喝汤。豆腐入汤之前,被切成小块,煎到微焦。她的睡衣就是这种微焦的黄色,他边想,边把豆腐放进口中,比以往更慢地咀嚼起来。
三个月前,她向实验室主管申请居家办公,不再和他一起每天通勤。他当时没多问原因,只觉得她这份分析数据的工作有电脑就够了,的确没必要天天去实验室。
还是应该问一下的,他懊悔极了。她最近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今天突然来这么一出?他完全不知道。
水豚吃完了草,回到屋里,开始费劲地用短小的四肢爬上楼梯。他赶紧放下碗,随它走进浴室。它丝毫不在意他的存在,纵身一跃,回到浴缸里,闭上了眼睛。
一开始,他期待她会突然回来,告诉他水豚的来历,这几天自己去了哪里。他给她的手机充电,保证不错过任何来电。
一周后,她的手机终于响起了,是她的实验室主管打来的。他说她不舒服,没法接电话,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帮忙转达。
“ 她在三个月前交了辞职信,你知道的吧?”主管问。
三个月,正是她自称开始居家办公的时候。他惊诧中又觉得庆幸,这番对话不是面对面发生的,主管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今天是她在职的最后一天,既然她不舒服,我会尽快把她的东西寄到你们家里。”之后,主管例行公事地称赞她是个优秀的科学家,同事们对她非常舍不得,希望以后还能再联系云云。
“以后”这个词在他听来讽刺极了。他连她此刻在哪里都不知道,哪里还想到以后呢?
他只能想到以前读博士的时候,他们同在加州大学,却是不同的分校。在海雾和阳光的交错中,沿着一号公路各自开上三四个小时的车,他们就能相会在某个海边小镇。两人沿着海岸徒步。海风里,偶尔,空气里飘来大麻的气味。她的话从来就不多,他却不曾觉得她离他很远。
如今,在他身边的只有水豚了。冰箱里很快塞满了新鲜蔬菜和水果。他在一篇关于水豚养殖的文献上读到,这种两栖动物为了保持肠道菌群平衡,会吃自己的粪便。于是,他便特意把粪便收集在一个纸盒里,放在草地边,隔一天才扔掉。
研究之余,他自然看了不少水豚的表情包:头上顶着橘子的、泡温泉的、被鹧鸪咬在嘴里的、被鳄鱼包围的。
不管处于何种境地,表情包里的水豚都面目淡然,没有情绪。家里这只也是一样。
可惜他不是水豚,她的消失和水豚的出现,让他无法淡然。
必须找人打听了。但是她几乎没有家人可以联系,在美国读博士的第二年,她的父母和大部分亲属在一次地震中去世。他只好努力回想她为数不多的朋友的名字。在校友群里好一番打听,他终于找到她本科时一个室友的微信。那女孩也在美国,他们似乎还在一次校友聚会上见过面。
可是,女孩不仅不知道她的去向,还反问他们现在在哪个城市,近况如何。
那么,要报警吗?她的贴身物品和证件都在家里,怎么都不像离家出走的样子。另外,怎么和警察解释水豚的来历?他的研究很全面,知道私人贩卖或者饲养水豚是非法的。
难道要对警察说,我的女朋友得偿所愿,变成了一只水豚?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敏感的人,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大脑中发生着怎样的紊乱和失调。他给家庭医生打去电话,希望开一些缓解焦虑的药,医生同意了。
打完电话,他瘫坐在地上。悲哀像埋在他皮肤下的种子,此刻用尽全力破土而出,迅速长大,分叉,犹如阿拉斯加驼鹿硕大的鹿角,一左一右,坚硬地包裹住他。
他先用冷水冲自己的脸,然后开始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脑袋,试图冲破包围,直到在剧烈的头疼中失去了意识。
目睹这一切的水豚,只是平静地抖了抖耳朵。
他也申请了居家办公。
有时候,他看到水豚坐在浴室的地上,从她最喜欢的角度看着落地窗。樱桃上市了,他知道她喜欢吃,就买回来,洗干净,放在专门给水豚准备的饭盆里。不一会儿,水豚便从不知道哪个方向走来,默默地低头吞食。
深夜,写完论文的某一部分,或者读完一篇新发表的文献之后,他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看足球比赛的回放。水豚总会从二楼浴室下来,在他的脚边坐下,等他一起上楼休息。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他买了一只小孩玩水用的充气水池,注满了清水。水豚立刻爱上了水池,从此不再回浴室睡觉。
他去宠物超市补充蔬菜时,看到了木质的狗屋,思来想去,没敢买回家。他怕被人发现,更怕被狗发现。摩卡可是追松鼠的高手,据说还在散步时追到过野兔。
他只能等到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才放水豚去充气水池里游泳。
直到有一天,摩卡在小区花园里玩耍时,差点跑进他的院子。
虽然邻居把狗唤了回去,他的脑海里还是上演了一个可怕的场景:充气水池被染成了红色,几截粉白色的东西漂在水面上。水豚躺在草地上,两眼圆睁,已经被狗扯开了肚肠。
他看到自己追上了摩卡,一把抱住。热气不断从狗鼻子里喷出来,他不得不转过头,避开那股曾经让他感到亲密的暖流,慢慢收紧了双臂。没多久,身边的空气就冻结了。和那天早上一样的呜咽响起,这次短暂了许多,很快就安静下来。
当天晚上,他开车把水豚带到了一片水库。“我不能让摩卡发现你,你要在这里躲好。”他温柔地解释。月光下,它的眼睛里没有星星。
它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下了水。
每天清晨和傍晚,他来到水库,在水豚最后出现的地方,放上蔬果。有时候,水豚会当着他的面把东西吃完。有时候,他只看到水面上的一片涟漪,一定是它在水下游泳呢,他觉得。
别人也看见了水豚。先是一个在水库边骑自行车的孩子,然后是一个遛狗的老太太。越来越多的人和水豚偶遇。一位退休的木匠给它搭建了牺身的小木屋,还没来得及运到湖边,当地动物管理局就派人抓住水豚,送到了动物园。
全美国的报纸都转载了一则来自旧金山的新闻:来路不明的水豚成了动物园的明星。周边城市的人专门开车三四个小时,就为了亲眼看一看这只平静到神秘的动物。
水豚被取名为“莫妮卡”,还有了社交媒体账号,被名人接见,在万圣节带着南瓜帽子,登上报纸头版。
几乎所有人都直接或间接地见过了这只水豚。却没有人再见到过他。
那一年,旧金山还发生了其他大事:地方检察官被弹劾下台,49人橄榄球队在超级碗比赛中夺冠,常年弥漫在金门大桥上的雾气被命名为“卡尔”,以及,接近年底时,发生了一场伤亡惨重的火灾。
火灾发生在靠近湾区大桥的流浪汉营地里,起火的原因已经不可考。或许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用锡纸烤盘盛着的木炭,或许是当地帮派故意纵火。不到一个小时,用废纸、木板和床单搭起的营地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火焰最盛的地方,是一辆校车改装的房车。
消防员赶来了。水柱从四面八方冲向大火,激起漫天烟雾。黄色的校车已经被烧得漆黑,铁做的骨架在高温中爆裂,呐喊,变形。
一个亚裔流浪汉被人连拽带抱地从火场里拖了出来,送上了救护车。据说,他试图用双手掰开那些滚烫的铁板,让校车骨架恢复原状。
手上的烧伤痊愈之后,那个亚裔流浪汉走到收容所管理员面前,掏出了两把钥匙:一把汽车钥匙,一把家门钥匙。很快,他不仅得到批准可以离开收容所,还得到了一张存有二十一美元的公交卡。
当流浪汉满脸胡渣地走进小区时,摩卡正被主人牵着散步。它立刻认出了他,更加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两天后,他从家里走了出来,干干净净,稳稳当当。汽车长久不开,已经完全没了电。摩卡的主人主动把自己的车停近些,借了电,好让他发动引擎。
他道了谢,径直开车去了动物园。
水豚的围栏前还是有那么多人。他挤进人群,看到它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池边。
它的脸还是老样子:细长的眼睛,黑洞洞的鼻孔,长方形的下巴。可他还是发现,水豚变了,它的个头变小了。
十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被老师领着走了过来,一个穿着绿色背心的动物园工作人员陪着他们。
“大家还记得我们的第一只水豚吗?它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
“是莫妮卡!”
“不对,是米洛!”
孩子们乱七八糟地喊起来。
工作人员耐心地等孩子们说完,才告诉他们,这里的确有过一只叫莫妮卡的成年雌性水豚,是在水库里发现的,两个月前,莫妮卡被送到宠物牙医诊所看牙,在麻醉过程中意外身亡。
“莫妮卡的离开让动物园的所有人都伤心极了。但是生活总有各种变故,有些是慢慢发生的,有些突然发生,不管怎么样,我们只能接受。”工作人员说。
有些孩子伤感起来,有些只是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