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乙己

错乙己是输球还能夸一夸的唯一的人。

他身材臃肿；黑红脸色，黑发间时常夹些秃痕；一部乱蓬蓬的漆黑的胡子。

穿的虽然是球衣，可是又花又绿，似乎十多年一直在换。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连打五个，教人半懂不懂的。

因为他姓错，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错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错乙己。

错乙己一到球馆，所有打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错乙己，你又夹人胳膊了！”

他不回答，对裁判说，“吹一个哨，我要后撤步。”

便排出五个失误。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关键比赛软了！”

错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碰瓷隔壁的约家，被人背着手防守。”

错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这是规则不是造犯规……球商！……篮球人的事，能算碰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底角抽烟”，什么“大庆典”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错乙己原来也打过好球拿过MVP，但终究太软没有总冠军，又不会坚持；于是一直换队，弄到将要流浪了。

幸而遭的，便替人家传传球，换一碗饭吃。

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失误太多。

新球队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带球，一齐换队。

如是几次，叫他传球的人也没有了。

错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罚球的事。

错乙己打了半场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错乙己，你当真和萌神是09双雄么？”

错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表哥、吉诺比利和克莱都打不过呢？”

错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萌神运气好，黑哨、如果…、错走不欠之类，一些不懂了。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球迷可以附和着笑，肖华是决不责备的。

而肖华见了错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错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球迷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球？”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打过球，……我便考你一考。防守球员手碰到胡子，怎样造犯规？”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错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套路应该记着。将来打球的时候要用。”

我暗想我和职业篮球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打球也从不这么软的造犯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对方一碰到胡子就要把头仰起来倒地吗？”

错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呀对呀！……对方伸手有四种造犯规的方法，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错乙己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哨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错乙己。他便给他们表演罚球，夹胳膊造一个、大回环造一个、顺势摔倒造一个，挨着队友都能造一个。

孩子看完罚球，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

错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球罩住，弯腰下去说道，“造不动了，27投都没中了。”

直起身又看一看球，自己摇头说，“季后赛为什么没有常规赛哨子多呢。”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错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季后赛第二轮的两三天，裁判忽然说，“错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四次失误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没进二轮。一个打球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裁判说，“哦！”“他总仍旧是软。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碰瓷到约员外家里去了。他家的瓷，碰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被2：2，后来是得十分送三十分，打了大半夜，再垫了腿。”

“后来呢？”

“后来天王山拉胯了。”

“拉胯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又要换队了。”

裁判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吹他的哨。

休赛季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我正合了眼坐着。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罚一个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

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错乙己便在篮球架后面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胖，已经不成样子；见了我，又说道，“罚一个球。”

裁判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错乙己么？你还欠四个失误没吹呢！”

错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再吹罢。这一回是现夹臂，哨子要吹。”

裁判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错乙己，你天王山又软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软，怎么会被淘汰？”

错乙己低声说道，“怪小卡，怪鲍威尔，怪展博……登走不欠”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裁判，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裁判都笑了。

我走到他跟前，他拉着我的胳膊推了一下自己，然后倒在地上等哨子响。

不一会，他罚完球，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球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错乙己。到了新赛季，裁判说，“错乙己又换队了！”

到第二年，又说“费城大庆典还没举办呢”。

到了第三年说“我已经一年没看到有人发审判之投了”再到全明星也没有看见他……

………………

凄冷的天王山，只有错乙己的背影，他的嘴中呢喃道：“光是一手组织就值几千万呢，这些人不懂球…”

言罢，错乙己失落的背影在夕阳下越拉越长…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到错乙己——大约错乙己的确退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