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之后,开车回家的路上,夜已经深了,路灯明亮晃眼。蓦然望见那条熟悉的和快速路平行的河流,漆黑的河面沉默依旧,我知道它会在东边几十里之外汇入长江,然后进入大海。
一道巨大的失落突然袭来。我们再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虽然我们保存着共同的记忆。如此亲切却如此遥远。
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终于没有哭出来,所以淤在了心里,好多天化不开。
我一向自诩“自己选择自己承担,从不后悔”,但是那一刻我无法不承认,复杂的心绪里有懊悔的成分。我懊悔的是,过去这些年,我有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复杂吗?我还来得及把自己重新弄简单吗?
只有在她面前,我才看见了自己的曲折与浑浊。她仍是十几年前的清浅与真实,我却变成了什么?我是生活的受害者吗?抑或,我从不如自己想象的简单?命运给的一切愿望和抱负,都在暗中标上了价码,这笔交易是不透明的,直到少年成了中年、老年,他才有可能知晓,当年稀里糊涂付出去的是那样一笔巨款,而拿到手里的只是一张哗哗作响的塑料纸,上面印着什么字,无人在意。
她来得很是时候。今年是我的四年制“社会大学”宣布毕业的时间,没有论文答辩,没有老师同学,只有我自己给自己制造的没有仪式的仪式感。
一
四年前这个时候,我在深夜发出了一封辞职信,很快就离开了最后那家工作单位,也结束了我十年左右的媒体评论员生涯。我知道我告别的是什么,却完全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是时候说再见了。
来XX已近五年。这几年里,得到了莫大的宽容与认可,我会一直感念在心。
但是这份工作,乃至整个时评写作,与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难以合拍。我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条路上继续下去,我也无意浪费更多的宽容。
我相信,在一份感情尚未完全耗尽之际说再见,是对彼此的尊重。
江湖不远,一别两宽。”
这几年我弄丢了太多东西,却很意外找到了这封信的文本,一字不改,抄在这里。似乎有点矫情,但没有一句话是假的。
我是一个敢做选择的人,这让我成了现在的我。每当回头读自己的文章和记忆,看到层层叠叠有时相互抵触的自己,我都是凭借这一点把他们整合为一个变化着的有机体。
三十多年的前半生,我也仅仅做出过三次有效选择,没想到已经把我推到了这么远。所谓有效选择,就是把自己托付给未知,然后从荒野中蹚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第一次是在2006年,在大一下学期我决定从北大化学院转到历史系。当时许多人不解,因为就业前景肯定是化学院更好,而我又是初进城的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人。现在我可以平静地写出乡下人这几个字,甚至带点沈从文那样的自矜,但当年可是被这重身份罩住了很久,自卑、自怜的情绪都在其中。但我本能地想,命运不会绝一个勇者的后路。
转系申请书上的理由一栏,我写的是:“我没有信心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认识自然界的真理,但我想要努力认识人类社会的运转规律。”我没考虑找工作的事,心想总不会饿死,果然到现在也还没饿死。后来进入媒体,做评论员,都在这次选择的延长线上。
绕了一大圈,我现在仍把自己定位成一名做题家。面对所有困境,我都会阅读之后从中抽出一道核心题目,上下左右试着去解它。只不过上学的时候,自己站在题目外边,现在自己得站在题目里边了,加减乘除做起来就没那么轻松。
第二次是十年前,从北京来到苏州。刚来苏州的时候,我对现实中的这座城市一无所知,只是为了择一房价不太高的地方落脚。当然,爱读诗词的我对传说中的江南是有念想的。但主要是厌倦了北漂状态,决定和苏州来一场“先结婚再恋爱”,在这里扎下根去,完成从青年到中年,从单打独斗到拖家带口的过渡。
人和植物一样,都需要立住脚,融入适合自己的空气、土壤和水源,才可以慢慢绽放出种子里蕴含的本质。
带着古诗文里的“江南印象”去探索苏州,一开始得到的是失落,平江路、山塘街跟其他地方的商业化古街巷没什么两样,园林虽然精致,但未免局促,就连最大的拙政园都觉得无处落脚。只有虎丘的某些角落,古木参天,鸟鸣喈喈,风一吹过,令人顿生今夕何夕的时空错乱感。
后来我终于承认,那个古典江南走了,我们已经是开车用手机住高层公寓楼的现代人了。没人有义务活在我们的幻想里。
但是我渐渐又发现,还是有办法给江南“招魂”的。比如暮春时节,随意找一片郊外的荒地,把心境放空,便能穿越回南北朝人丘迟的笔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千年间,人类城市起起落落,人类历史涂涂写写,但是每到这个时节,那些无名的野花就会开落一回。我漫步其间的时候,心神总会恍惚,究竟是谁在给谁做注解呢?
我再读冯至先生的《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有了新的感受:“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麹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
这十年间,我几乎每一天都要去我的“领地”巡视一遍,所谓“领地”,其实是城市里未开发预留下来的地块。这些年下来,我的一块又一块“领地”丧失了,变成了高楼大厦,但最核心的几块还完好无损,我和白鹭、野鸭、喜鹊、钓鱼人、遛狗人共享着它们。
今天我已经有底气吹牛,没人比我更懂江南。我把江南走进了我的体内,我和它一起呼吸,一起淋雨,一起萌动、抽芽、舒展枝条,一起想象前世今生。
第三次便是,从机构里出来,我决定抛掉所有习得的范式,所有熟悉的话题,乃至离开相处多年的圈子,从头开始练习写文章,并重新搭建我和世界的交互方式。真是一个莽人。但我的目标其实很简单:保住我的写作生命。
我每次翻看从前的文章,都会为里边的浅、薄、躁感到羞愧,但字里行间有一个东西会安慰我,就是我的不满足,我对环境不满足,但主要是对自己不满足。不满足是一张无形的弓,把我发射到更高更远处。
也可以说,写作是我从虚空中摸到的一根绳子,是我在深坑里垫在自己脚下的一层层土,是昨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相互识别的疤痕。
二
我过去几年在自己公号上的写的文章,总会让观察者感到一丝困惑。这是在弄啥?不时也会有好心的朋友提醒,你这样或者那样调整一下,就会有更多的人看。然后会有另一个好心的朋友帮我解释,西坡拒绝妥协。
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这些好心的朋友,把肚子里的粉掏出来给大家看。但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看明白了,所以我再试一次。
不是妥协不妥协的问题。我不是甘于清苦的人。我只是必须得写我认为是文章的文章,这玩意有内在标准,达到这个标准,才是1,我得先有这个1,再求后面的0。否则我和我的文章一起,都是浮沫。
每个写作者都要处理“三条河”。自己是一条河,读者是一条河,时代是一条河。只有在三条河之间循环往复,抵达每条河的深处,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能量。在现在这个自媒体时代,最常见的陷阱是,一个人“读懂”了某个群体的读者,于是变成迎合式的创作者,每日猜读者喜欢,欢呼与掌声一片。但在我看来这是一条死路,甚至可以说这已经不是写作,因为创作者很快就会丧失自身的可阅读性。
我不愿失去自己体内这条河。我不能脱离时代、脱离读者而独活,但我更知道,市面上的流行偏好不值得过分追逐。这三条河之间,最好是遥相呼应的关系,这样彼此才能获得应有的深度,所谓“和而不同”。
欧阳修早说过:“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文章的“市场”与“定价”,和普通商品有结构性的差异,文章的价值要在所有时空中衡量,不能以一时一地的人群偏好定是非。
为什么现在我的读者还不够多,答案很简单,一是我的积累和磨练还不够,二是我挑战的默认前提比较多。
从一种熟悉的前提出发,搜集一些材料,组织一些立场,赢得一片叫好,这是我能做但不愿做的。因为我发现很多公式已经失效了,只是出于惯性,许多作者和读者还在围着熟悉的公式打转。但是那些公式已经没办法帮我们理解新生的世界了。
卡尔·波普尔说:“我们的心智并非被动的容器,而是主动的探照灯,向世界投射预期与假设,并从获得的反馈中学习。这种主动的过程构成了所有学习与发现的基础,从最简单的动物行为到最复杂的科学理论,皆遵循这一原则。”波普尔还提醒我们,批判性思考的精髓在于,通过批判我们的观念,并将其与现实检验,让假设替代我们死亡。
简单来说,一个人在学校里会习得一套公式,毕业之后又会从媒体、网络和意见领袖、知识分子那里习得另一套公式。这两套公式附加到一个人身上,成为他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有很强的偶然性。但时间一长,人就会渐渐忘掉公式的存在,把结果当作原因,把推理当作数据,直到把公式当作世界本身。
人无法脱离公式,直接面对浩瀚无言的世界。但总要记住,公式是可以替换的,世界不可以。
当我发现现成的公式都已失效,我决定从头搭建一套面向未来的公式。假如我当时就知道这道题是这么艰难凶险,可能一开始就不会出发,凑合过得了,怎么不是活着。
是无知、冲动和野心,又一次怂恿、陷害最终拯救了我。我发愿要在自己身上克服一整个时代。一顿操作,鼻青脸肿。最难熬的时候,半夜从噩梦中醒来,呼吸急促,一句话讲不出,如一只受惊的动物。回头一想,也就三四年前的事,却仿佛有一个世纪的长度。
然后不知怎的,我已来到半山腰处。往上看,云深不知处,仙人无影踪。但停下歇息,凉风阵阵,往下看,山如小丘,河如丝线,房屋层叠如砖瓦。不亦快哉。
若有后来者问我人生建议,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总是:趁年轻,赶紧犯错误。
今年元旦,我又给老东家写了一篇新年献词,其中有一段话说:
“许多流行话语都会过时,许多时髦理论都会被淘汰,唯有勃勃之生机无可阻挡,不可辩驳。生命与生命之间,总会被狭隘的观念阻隔,但每一座小岛都与广大的大陆相连。在生命的底层,亘古常新的泉水涌动着、汇聚着、激荡着,终将不择地而出,滔滔汩汩,一日千里。”
不方便在献词这种吉祥文体中说的是:生命和世界一样,都有幽暗甚至恐怖的部分。“蓝天、鲜花固然很好,但另一股势力——一股痛苦、腐烂的势力也如影随形。”我从导演大卫·林奇那里挖到这句话,作为我的新代码之一。
三
自我和时代,哪个更重要?我曾经这样问自己。
我在时代的河流里沉溺过。我做媒体评论员的那些年,每天一睁眼,就开始与天南海北的资讯密切互动,按重要性排序之后,开始评点万物。但是操作变得娴熟之后,也开始僵化偷懒,我的动作逐渐简化成在实然与应然之间划一条随意的连线。我后来意识到,这是对评论的误读。评论者要做的不是站在外部指指点点,而是置身其中,借用各种工具充分感知,然后帮助读者认清事物。
我在自我的河流里也沉溺过。当我的写作和生活一起卡壳之后,我望向自己内部,看到底是哪一根弦搭错了,看要往哪里调一下,是不是借一根买一根“高级”的……但我发现人的内部也是一个复杂的宇宙,层层叠叠,云遮雾罩。更麻烦的是,上帝这个钟表匠好像不允许我们擅自修改自身,因为你拿什么来修改呢?还是你自己。“人,认识你自己”,我们顶多能做到的,是更好地与真实的自己相处。
我最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提法是错的。脱离时代的自我,是不存在的,正如脱离时代也无法脱离亿万个自我而独立存在。时代和自我一样,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
我们被抛掷于一条急流。呛几口水,撞破了头,扎伤了脚,才大体明白这条河的温度、深度与广度,以及自己的赤条条无依无靠。
偶有风和日丽,紧赶着总结一下上次暴风雨中的经验教训,喘息片刻,望望岸上的风景,和旁边船上的人说两句话……忽然又有暗礁险滩,只好抛下一切应付眼前,等再抬起头,水、岸、人、我、树、石已经全都变了。
“江风江水无凭准,相并相开总偶然。”所以佛家讲,要无所住而生其心,但理虽如此,做起来何其难哉。
我们总是生活在隐喻中。昆德拉说,隐喻是危险的,隐喻中包含了一种处于萌芽状态的人生的基本可能性。
我们是在爬山,还是在渡水?答案可以是:我们既是山,也是水。你是山和水,你才能感应到山和水。
在“社会大学”入学之前,我只关心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发现世界越来越让我失望。在从“社会大学”毕业的此时,我更关心我在用什么观看,以及我准备对我看到的做什么。我不在世界外部,我就是我游荡的世界。
法国思想家朱利安注意到,中国的山水观与欧洲的风景观是不同的。在欧洲思想的语境里,“风景”是指大地呈现在处于特定位置的观者眼前的一部分。而在中国思想的语境里,“山水”指相反事物之间的关联性。朱利安说:“在两极之间开展的过程自此永不穷尽,一方面是自然而起的情感,另一方面是世界实体”,“我同时从我里面也从我外面看见,那使我得以独立的主体封闭性化解了。”
打量着我体内的天光云影,我不能不感谢朱利安。虽然一个中国人要靠一个外国人的指路,才能真正进入自己的传统资源,说起来有些羞耻,但今夕何夕,如果说数学物理没有国别已经是常识,那么在AI的强力催化下,文化没有国别也会成为将来的常识。一个人不是碰巧生在哪里,打小讲什么语言,就会拥有那一种文化。
真正的学习,从出了校门之后才开始。读了各种中国的书,外国的书,也读了各种的人,我有一个信念越来越强烈——要敢于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与自己有关。
我们每一个人,离孔子、老子、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爱因斯坦、卡夫卡、博尔赫斯,并不比离对门邻居更远。
今天上午,一位朋友在群里晒出一页《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那是我许多天前推荐给她的,我看她已经读到了第260页,几乎半页纸都画了线。这是一本好书,尤其它是一个中年媒体人出于对现代媒介环境的反思去写的,又恰好被我在进入中年的时候读到。书里有一段话,深深地戳中过我:
“我之所以需要动笔写这本书,部分原因是我已经不再知道我知道什么了。我觉得我读过的、懂得的东西在流失。我有的是缺乏知识的资讯、缺乏原则的意见、缺乏信念的本能。我坐在楼上阳台眺望大海时这座建筑的地基正在粉碎。我感觉到了摇晃,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我感到我的自我认同软化了,溶进了表象的氛围中,而我不知道它和我之间的分际何在。我自己的记忆在媒体生活的浓雾中衰退,我仿佛成为一个旁观者,没有真正活过的生活。”
而此时此刻,我坐在我平时悟道的星巴克,这篇文章即将收尾,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慌张了。
我最近又知道了一个新的:那除不尽的,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