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老牛)
一朵玫瑰的回春?
理查·施特劳斯在20世纪音乐图景里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没有定论。他的才华、技艺、非比寻常的音乐想象力,这些都无人质疑。然而,在早期涉猎颇具革新意味的半音体系写作后,他坚定且扎实地留在了调性传统之内。当然,人们必须承认,即便是在“受限”的传统里,施特劳斯也总在做着别人做不到或不曾做过的事,以此证明传统依然可以推陈出新。他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潮流趋势总是漠然,事不关己地埋头苦干,将自己相当固步自封的美学发展成某种非凡的、能让人惊掉下巴的表现手法。继《莎乐美》(1905)与《埃莱克特拉》(1908)两部在当时被视作革命过了头、彻底伤风败俗的可怖歌剧之后(如今已明了,彼时再多的抨击都无以改变这两部伟大作品在音乐史上的重要位置及影响),施特劳斯与日后的黄金搭档霍夫曼斯塔尔再度联手,奉上趣味风格一百八十度大逆转的《玫瑰骑士》(1911)。这一回,阴霾不再,作曲家退回保守阵营,甚至直接出溜到莫扎特时代:没有焦虑紧张的不和谐,没有咄咄逼人的魔鬼步伐。美妙、轻快、旖旎的旋律将岌岌可危的20世纪抛却脑后,回到18世纪的维也纳——纯洁又有点小调皮的罗曼蒂克把戏,真是好一场酣梦!这枚扎实的蜜糖被观众迫不及待地吞进肚子,至今仍是舞台上最常演,也最受欢迎的施特劳斯“最美”歌剧。“至今”二字可不一般,掰着指头算,它在舞台上活跃的生命已超过一百多年。
理查·施特劳斯(右2)和默片《玫瑰骑士》的工作人员合影
浪漫,或许是,但还不够准确,或许更该称之为迷魅。不妨借霍尔顿的《施特劳斯传》重温这朵玫瑰的首演之夜:“极具道德挑战意味的开场,露骨的性鼓吹引起了轰动,上了年纪的贵妇与年轻的奥克塔文在舞台上肆无忌惮地享受性爱,演绎充满情欲的呐喊。首映后,公众急切想了解究竟是怎样的震惊,以至于柏林与德累斯顿间不得不增设列车班次来满足人们抵达观演现场的需求。”上流社会背景视角下的贵族之爱、禁忌的偷窥、露骨的性暗示,这并非施特劳斯头一回玩弄“粗俗”。霍顿引用了爱尔兰著名女中音安·穆雷夫人的观察,将《玫瑰骑士》描述为“一部将阻隔的墙打破的歌剧,这部歌剧让你可以窥视贵族人物的日常生活,就像希区柯克让我们在他的《后窗》中看到的一般。”仔细玩味一番,《玫瑰骑士》暗藏玄机的刀锋并不比《莎乐美》《埃莱克特拉》来得少,醉人花瓣下的尖刺,随意一枚都足以挑逗观者的神经。可那最致命的,既非不道德的禁忌之爱,也非贪财贪色的反派人物,而是爱情里的“时间”——不可逃避的,总在挑衅、考验、消磨的,永不会停下脚步的——时间。
1912年德国柏林国家歌剧院上演的歌剧《玫瑰骑士》
“你以前怎样,你如今怎样”
困在时间里的人,是一个很值得深究的话题。它不光只与女性相关,只是当时间与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摆于一处时,焦虑与不安如吹大的肥皂泡迅速膨胀,随时都是破灭的时刻。毕竟,我们见多了美人迟暮,色衰爱弛。搞不好,美人与时间才是真正相爱相杀的一对。作为一部刻画内心戏的喜剧,欢腾激情之下的凄凉与尖刺不言而喻,但在解决时间与女人的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来解决时间与作曲家的问题。看看作曲家眼中音乐的时间是如何表达时代的情感的?把玫瑰骑士放回音乐写作所处的历史阶段来看,这个将20世纪与18世纪两个时空交接扭转的爱情故事十分接近作曲家试图超越时间的寓言,施特劳斯似乎也在为传统的调性写作手法该不该延续、该不该放手、是否还有创造新的可能性的空间犯难,他或许也希望时间在这里稍作一些停留,正如马勒惴惴不安于20世纪的到来。
格吕默尔· 伊丽莎白饰演“玫瑰骑士”,约1955年
三幕喜歌剧《玫瑰骑士》造就了一幅精细的维也纳贵族家庭生活风情画,将当时的浪漫主义与激情的怀旧气氛结合得天衣无缝。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剧情充满了荒诞的喜剧色彩,三位主角的爱情细腻而又真实。年长的元帅夫人玛莎琳与年轻贵族奥克塔文在卧室幽会,奥克斯男爵突然拜访,奥克塔文不得不假扮为女仆掩盖丑闻。奥克斯男爵差使“女仆”装扮为玫瑰骑士,为他欲联姻的苏菲小姐送去玫瑰。当玫瑰骑士奥克塔文带着男爵的玫瑰出现在苏菲面前,两位年轻人一见钟情。最终,元帅夫人主动退出,成全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
脚本剧作者霍夫曼斯塔尔的想法始于一间餐厅,在他的第一份草稿里,并没有玫瑰骑士,只有公爵一角。作曲家明确表示这一次不想做瓦格纳的那种具有力量感的作品,而是要做一部轻松的喜歌剧。于是,霍夫曼斯塔尔写作时借鉴的第一个标杆是莫扎特,第二个标杆则是莫里哀。《玫瑰骑士》中的很多角色灵感来自莫里哀的戏剧作品。剧情虽渊源于法国喜剧,歌剧脚本里却充满奥地利人特有的忧郁和幽默,音乐风格也以活泼、甜蜜的圆舞曲为主体。更重要的是,施特劳斯是在用这部作品向18世纪的维也纳帝国,那个属于莫扎特的维也纳时代致敬。
任何人都能在其中轻易感受到酷肖莫扎特的东西,尤其是那部非凡的杰作——《费加罗的婚礼》。《玫瑰骑士》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几乎是依葫芦画瓢:《费加罗的婚礼》中伯爵夫人罗西娜是一位年长的贵妇,正如《玫瑰骑士》中的元帅夫人,而凯鲁比诺是一个钟情于夫人的年轻人,正如奥克塔文。莫扎特的歌剧中,凯鲁比诺由女声扮演,施特劳斯同样选用女性诠释奥克塔文,其中的灵感承接不言而喻。然而,这相似的表皮之下还有些迥异于18世纪的、更复杂、微妙的心潮暗涌。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更趋于现代的心理表达。
歌剧开场便是缱绻的油彩,三十二岁的玛莎琳与年方十七的奥克塔文正于床上你侬我侬。良宵共度之后,年轻的奥克塔文看着渐渐升起的日光,心中烦闷,他急切地高歌:请不要让太阳升起,请不要叫天光大亮(Warum ist Tag? Ich will nicht den Tag!)奥克塔文为太阳升起而心烦意乱,他没完没了地重复着,施特劳斯似乎要告诉我们些什么,答案就埋在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也曾拥有这样一个夜晚,特里斯坦反复说着同样语气揪心的话语:“Der Tag, der Tag, der Tag”(白天啊,白天,白天),耽忧日出令爱情破碎。如出一辙!这究竟算不算是施特劳斯对于过于“沉重”的瓦格纳的戏谑,我们不得而知。
人说莫扎特与瓦格纳是施特劳斯一生最为崇敬且追寻的音乐前辈,《玫瑰骑士》或是最贴合的印证,一边莫扎特,一边瓦格纳,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激战、冲突、矛盾与18世纪的明朗、畅快、轻盈融会,生出独特的创意麻花,这个故事里的人依然爱得真挚却不会如瓦格纳笔下的男女为浪漫而死,为爱情而殇。施特劳斯的这招时空错搭和戏里年长的贵妇与少年的组合仿佛是意味深长的叠影共振,一个唯有在艺术里可以实现的时空合体。时间不可能停下,但施特劳斯用他的音符魔法将它短暂地悬停在时空的褶子里。
1959年德国柏林国家歌剧院上演的歌剧《玫瑰骑士》
爱,公平吗?
《玫瑰骑士》里三位女声角色各有各的人生困惑要解决,面对爱情各有各的立场,玛莎琳是个掌控全局的智者,奥克塔文是率真赤诚的少年,苏菲则是尚未经历太多世事却聪颖美丽的姑娘,如今她们不可避免地要彼此纠缠。较年长的玛莎琳注定需要面对更复杂、更艰难的抉择,而她也是那个可以主导这场纠缠关系的解铃人。霍夫曼斯塔尔为玛莎琳写下了极美妙又深沉的唱词,这里面的深沉有很多需要歌唱者诠释的地方,当今歌剧世界重要的玛莎琳诠释者,维也纳女高音玛蒂娜·塞拉芬(Martina Serafin)称:“这个人物本身很复杂,她是一个需要事先想明白该怎么诠释的人,也是一位值得歌者反复诠释的对象。因为当女人上了一点年纪时,经历了些无奈的退败后,才能更接近于玛莎琳真实的处境与那种微妙谨慎的情感。我想每个女人,每个歌者都可以在玛莎琳这个角色上看到一部分的自己。玛莎琳实际上是非常现代的女性,摆在她面前最大的难题是时间——不肯停下脚步的时间。她意识到自己将不可避免地老去,而另一个却如此年轻,也总有更年轻的人出现。她如此爱着这个少年青春的生命,又如此苦于面对青春,那个爱人只会让她更强烈地感到自己的衰老。有一天,少年会爱上旁人,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姑娘,他与自己的爱也必将终结。于是,玛莎琳拼命地想阻止时间。”如同奥克塔文急切地要太阳不要升起,玛莎琳的独白是全剧中重要的时刻,诉说自己听到时钟的声音,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她唱道,“常常夜半醒来,我要叫所有时钟都停止转动!”年华老去的悲伤沁入躯体,然而,这份绝望因某种克制、理智又显出尊严,绝非我们在瓦格纳的角色中看到的样子。
2023年10月10日,演员们在德国科特布斯国家歌剧院进行歌剧《玫瑰骑士》的彩排(视觉中国 供图)
三位女声角色中,奥克塔文是很特别的一个,他的形象是多重的——是元帅夫人的情人、是佯装的女仆玛丽安德、是苏菲的玫瑰骑士,多样的角色扮演造成的滑稽戏剧形象为贵族少年增添几分狂妄的气质。雌雄莫辨的他联结着另外两位女性,他既可以是被争夺的对象,也可以是左右逢源,稳固这段三角关系的锚。远比另两位女声要复杂得多的性别设定,让施特劳斯笔下的奥克塔文拥有独特的厚重感,或者说分量感。次女高音艾琳娜·葛兰莎(Elina Garanca)聊到这个角色时表示:“只唱莫扎特的人是无法诠释出这个角色中偏沉、偏强的特质的。”奥克塔文是整部爱情戏的风暴眼,对立矛盾聚集在他一人身上,因此他的戏剧性是最强的。比如在第一幕结尾所唱出的音符,如此震撼,可以说是歌中之歌。如果只唱莫扎特,你对施特劳斯的这种份量感一定会感到陌生与不适,奥克塔文本身需要更深刻的色彩,但又充满变化,比如第二幕微妙的甜美与纯真,偶尔又有些少年独有的小顽劣、小无耻。奥克塔文总是真挚的、善良的,与利欲熏心、贪财贪色的奥克斯男爵构成鲜明的对位。当他不得已把象征奥克斯男爵求婚的银制玫瑰递到苏菲手中时,这一眼意味着麻烦的开始,二人不可救药地坠入爱河。玛莎琳心中预演过千万遍的危机顷刻到来。
玛莎琳决定放弃自己的爱情,成全奥克塔文与苏菲。这算不算是一种慷慨大度?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大体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玛莎琳意识到奥克塔文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自己已经活过了,奥克塔文理应获得与年轻恋人享受爱情的机会;还有另一种可能,在我看来,更贴近玛莎琳作为现代女性的内心选择,退出意味着对这段不可避免终结的爱情有清醒的认知,这一天总要来,或早或晚,既停不下时间,那么及时停下感情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我要在他离开我之前离开他”。玛莎琳的选择很明智,放弃爱情的她也重新夺回了自己对爱的掌控权。歌剧迎来了最后的、最精彩的高潮,也是整个故事最重要的时刻——玛莎琳、奥克塔文与苏菲的绝美三重唱。伯爵夫人表示自己的退出,让年轻的人们尽情相爱,之后,她小心翼翼地从后门溜了出去,嘴角边挂着笑。
2016年9月15日,英国利兹北方歌剧院内,演员们在参加《玫瑰骑士》的彩排(视觉中国 供图)
阿多诺称在施特劳斯的音乐中听出了工业文明的喧嚣紧迫:“一幅现代性的图景”。当然,他说的是一种总体的印象,并非针对这部歌剧而言。但人们的确可以在《玫瑰骑士》的音乐中体会到一种生活化的热闹,一种更私人的、更切合工业文明的心情,远不同于18世纪的味道。一切不过是贵族们在工业盛世来临前的一场维也纳化妆舞会。故事本身倒像典型的莎翁喜剧,奥克塔文时而男装、时而红装,作弄了万恶的公爵奥克斯,又赢得了姻缘。没有了假发、紧身裤和束胸的古典主义,美变得简洁、现代,略带自嘲和忧伤。不论是玛莎琳夫人、奥克塔文,还是苏菲,都显出自然,毫无古旧造作。整部剧看完,一点都感觉不到昔时贵族时代的潮湿黏腻,反而极为鲜活。虽触及道德禁区,然而《玫瑰骑士》不论在情节上还是表达上都淡化了这种道德批判和古希腊戏剧式的沉重宿命,而是着重于爱本身,以及生命本身,用一种更开放的态度去描绘更开放的社会。这样的视角,无疑是进入20世纪才有可能带来的眼光,现代性的时间观或者说时代感被摆放在观者面前,转化为另一种公平,时间面前,每个人都可以也应当为自己的时间做出自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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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依然嘀嗒嘀嗒,我们的爱在《玫瑰骑士》的旋律中依然获得了更强、更浓的情绪。究竟是为得到爱而坚持更勇敢,还是放手自己所爱的更需要勇气?让我们再次回到开头,回到作曲家为即将落笔的音符踌躇的那一刻。关于施特劳斯革命后临阵脱逃的突转,音乐学者、人类学研究者拉蒙·格纳(Ramon Gener)有非常有趣的阐释视角,大意是:
作为忠诚的追随者,同属于浪漫主义晚期的理查·施特劳斯追随瓦格纳的脚步创作音乐与歌剧,诸如《莎乐美》《埃莱克特拉》之类充满冲击力的作品,意图越过从巴赫、莫扎特、贝多芬一路以来的音乐传统,登上山巅,宣告某种从未有抵达的激情强度与高度,但它们皆是阴郁黑色,甚至沉重到无以复加的。于是,施特劳斯得出结论,如果他继续走这条路,那么除了从悬崖峭壁跳下去别无选择,他担心自己会因执着而“毁了”音乐,连同它曾经走过的、带给所有人的一切美好。施特劳斯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不愿自己在音乐创作上“失控”,于是他决定放手,原路折返:“该如何处理《玫瑰骑士》,而不放弃我从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瓦格纳那里学到的一切。我决定回到莫扎特,即使我是在写作20世纪的音乐,也要用莫扎特的古典主义说话。”
左右权衡之后,施特劳斯决定放手,远离悬崖峭壁的险境,让一切安顿、各得其所。想想这些字眼:激情、悬崖、毁灭、失控、放手、回归秩序……这听上去是不是有点耳熟,因为这简直就是《玫瑰骑士》故事的浓缩概括。或者反过来说,玫瑰骑士里的爱情恰是施特劳斯对浪漫主义晚期音乐之爱的思考,神经紧绷的古典乐能在时光倒流中找到何种突破的一次小小检验,显然,理查·施特劳斯这次夺回了掌控权,自此在这条创作方向上启程。
没有一朵玫瑰是确切的,但时间总是那么具体。《玫瑰骑士》之所以经久不衰,远非“美”而已。
《爱乐》202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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