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 04月17日 22:25
寻找自梳女:两位女性相差60岁的友谊
index_new5.html
../../../zaker_core/zaker_tpl_static/wap/tpl_guoji1.html

 

本文讲述了艺术家浦潇月对自梳女的田野调查,特别是她与87岁自梳女阿转建立的深厚友谊。文章探讨了“自梳”现象背后的复杂性,打破了对自梳女的刻板印象,展现了她们在时代洪流中的选择与生活。通过浦潇月的视角,读者得以窥见自梳女的真实生活,以及她们与现代社会在情感上的联结。文章也反思了调研者与被调研者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以真诚和尊重去理解历史和个体。

👵浦潇月最初带着猎奇心态探访自梳女群体,但与阿转相识后,逐渐摆脱了标签限制,开始深入思考项目的学术意义,关注个体情感与生活。

🏠文章介绍了自梳女群体及她们居住的姑婆屋,强调了自梳女在珠三角地区的历史背景,以及她们在社会中的特殊地位,她们选择终身不嫁。

🤔通过与阿转的相处,浦潇月认识到自梳女选择的复杂性,她们的选择受到个人意志、集体意志和社会环境等多重因素的影响,而非简单的“反抗父权”。

💖浦潇月在调研中尝试消解调研者与被调研者之间的权力关系,用阿转能理解的方式沟通,并接受她的馈赠,建立了真诚的尊重和亲近关系,并反思了自己与家人的关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近年来,“自梳”作为一种游离在传统中国婚姻家庭制度之外的文化现象,引起了大众和学界的许多关注。在古代婚俗中,女子把头发盘成发髻的动作,标志着她们完成了从少女到妻子的身份转变。而自梳,则是未婚女子模拟婚礼,自己将头发梳起,立誓终生不嫁,这些选择独身终老的女性被称为“自梳女”。

2023年,26岁的艺术家浦潇月开始了她关于自梳女的田野调查。这一过程中,她遇到了现年87岁的自梳女阿转,和她建立了深厚的忘年情谊,并一直持续到现在。

浦潇月坦言,一开始,她是被自梳女身上“独立女性”的标签所吸引,怀着猎奇的心态去探访这一百年前“反抗父权的先锋女性群体”。但和阿转的相识,让她逐渐摆脱了这些标签的限制,认识到自梳女身上混沌的复杂性,开始更加深入地思考这个项目在学术之外的意义。

在她和阿转的故事里,我们会看到一个来自北京的年轻女孩,和一个终生未婚的广东姑婆,她们之间隔着地域和年龄的差异,隔着调研者和被研究对象之间微妙的权力关系,却依旧以一种十分原始、朴素的情感相互影响和联结着。用浦潇月的话说,这是比那些关于婚育、性别的议题更宝贵的东西,也是她面对很多媒体讲述了无数遍自梳女故事之后,一直没讲但更想去讲的东西。


以下是她的讲述。




口述|浦潇月

作者|刘姝颖
编辑|王海燕

01 寻找自梳女

 

我在美国读本科的时候,学的是心理专业,但辅修了很多五花八门的课程,其中有一门叫《乌托邦建筑》。在这门课上,我接触到了自梳女和她们居住的姑婆屋。

简单来说,自梳女是从清朝中、末期开始(也有一些学者认为是明朝),在珠三角地区出现的一个不嫁的女性群体,姑婆屋是她们曾经群居的一个大型建筑类型,集生活、社交、宗教祭拜等等各种功能于一体,并且这些自梳女会在这里过身、百年。基于对姑婆屋的兴趣,我开始对自梳女这个群体进行资料搜集。

一开始怀着的心态是猎奇的。作为一个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女孩,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女性文化,第一印象就是“好酷,好先锋”。我在学校看了一些西方学者的文本,比如学者托培理(Marjorie Topley)他把自梳女的不婚文化称为“marriage resistance”(婚姻抗争),把她们描述成一群反抗父权的先锋女性,这基本也符合我在中文互联网上看到的大众对自梳女的想象。

潇月和学者徐靖捷随村民探访废弃姑婆屋,摄影张照

2021年回国,我首先走访了广东顺德的冰玉堂,收集了一部分当地文献馆和地方志馆的资料。23年开始,我真正深入到广东的村落,寻找现存的姑婆屋和自梳女的踪迹。

实地寻找自梳女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开始,我寻找自梳女的方式是“自上而下”的,比如通过当地的村委、妇联这些官方组织去联系。但我逐渐发现,“官方领导”的下场反而不利于村民们的讲述,有领导在,大家讲的都是一些“自梳女都挺好啊,日子过得不错”之类的套话,很难获取到真实信息。

于是,我绕开了村委会去找自梳女。具体怎么找,有个窍门,就是找到村子里信息流通最密集的地方。在广东,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两个自己的“情报局”——大榕树和小卖部。这两个地方有着分明的性别属性:村口的百年老榕树下,坐着下棋打牌的光膀子男人;小卖部的门口,聚着饭后聊天的阿婆们。男人们那里能得到的信息有限,主要因为我是一个外来女性,理着寸头,单看外貌就让他们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很多人的态度不算友好。但阿婆们会热情地凑上来问我,“你是靓仔还是靓女啊”,只是好奇,没什么恶意。

八卦可以打开很多话题,阿婆们常常会聊哪个自梳女今年去世了,谁又和家里关系不好“没人送终”,等等。谈话里,能看出一些村里人对自梳女的态度。比如我能感觉到,村里那些已婚女性提起自梳女,还是会有一些优越感。我在小卖部门口碰到过一个90多岁阿婆,她因为生了四个儿子而享受到很多周围人的赞誉。这些早已结婚生子的阿婆提到自梳女,一定会把自己区隔开,绝不会说“我们”,而是“她们”,是“那些没嫁人的女人”。

广东佛山西樵镇的杏头村,是我最常去调研的一个村子。我在搜集资料时,看到了学者徐靖捷的作品《走近西樵自梳女》,书里提到西樵曾是缫丝重镇,杏头村的女性通过养蚕、纺织来赚钱养家,为了能持续地给原生家庭提供经济支撑,很多女性选择了自梳不嫁。根据徐靖捷书中的描写,杏头村当年出过很多自梳女,甚至曾经40年没有进过一抬花轿。

阿转在自己家中,摄影潇月

我记得很清楚,是在2023年的4月,我通过杏头村的小卖部“情报局”找到了阿转。确切来说,是先找到了一个叫阿九的自梳女,她80多岁,但头脑还很清晰,我问她周围还有没有其他姑婆(当地把自梳女们称为姑婆),她说有一个叫阿转的,是她的朋友,可以带我拜访。

我就这样被她拉到了阿转门前。

02 不一样的老人

见到阿转,我立刻意识到,我见过这个老奶奶。就在前一天,我独自在村里的巷子间转悠,撞见了阿转,她正弓着背,在水井旁打水,我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个瞬间。她看到我后,问了我两句话,但都是粤语,我只能用自己蹩脚的粤语回答她,“我是北京来的,听不懂。”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阿九把我带到阿转家时,她恍然大悟地笑起来,“你是昨天井边的那个‘靓仔’啊!”她以为我是个男孩。

由于有熟人引荐,阿转很快地信任了我们。在聊天中,我们得知阿转出生于1938年,大名叫梁转喜,身边人都叫她阿转。但因为不识字,阿转本人并不知道这个大名,是她的侄孙女小君拿身份证出来,我们才知道的。很多自梳女都对自己的名字并不熟悉,日常生活中,她们的名字往往只是用来称呼的符号,一个小名,你在家排第三,你就叫何三姐、何三妹。村里还有很多女孩叫招娣、接娣,家里给她们取名的意味不言而明。但阿转不一样,从她的本名能看出来,她出生的时候,家里是满含着喜悦的,所以叫她“转喜”。

从很多维度上讲,阿转都是幸运的。阿转家里有三个哥哥,一个堂哥,她是最小的女儿。小的时候,她家里虽然务农,但土地很多,经济条件不错,能吃上肉,父亲还给她买铁罐牛奶喝,直到土改后家境才慢慢没落了。这至少说明,她的自梳和经济压力没什么关系,家里并不缺她挣钱做工。她自梳时,家人还给她办了个很风光的宴席,有焚香拜神的仪式,煮了汤圆,当地把这种汤圆称为“上头丸”,“ 上头”就是把头梳起的过程。

阿转亲自下厨招待自梳纪录片小组,因为知道潇月喜欢吃苦瓜,每次做饭,桌上都有苦瓜,摄影潇月

对于阿转这个年龄的老人来说,很多时间点已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只能通过生活中的大事来进行标记。所以问她是哪一年自梳的,她也记不太清,只记得“解放后没几年”,如果按出生年龄推算,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自梳后,阿转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年轻时,她一直坚持自食其力,为了谋生做过很多工作,在村里的生产队做过水泥工,也去给人割过禾。父母去世后,她就一直住在家里的老房子。我们见到阿转时,她已经独居了很长时间,还在世的哥哥们都搬走了,只有一些侄子侄女们还住在附近。在杏头村这个区域内,她已经算是家族里年纪最长的老人了。平日里,她都是一个人靠着政府给的低保生活,饮食起居全凭自己,偶尔也会有侄孙们前来看望,但在她看来,那些都是“人家家”,人家家有空才会来看她。

但在阿转身上,我感受不到太多所谓孤寡老人的“凄惨”。大概因为她是个很有能量、有“毛刺”的女人,力气大、精力足、话很多,八十多岁还是闲不下来,每天一有空就跑出门满村子转悠。她对自己的体力很自豪,常常挂在嘴边,“你看我背也不坨,腰也不弯,不像那些老太太,我多了不起。”

田调过程中,我也打算拍一个自梳女相关的纪录片,我组建了一个小团队,有摄像、翻译和几个志愿者,大部分都是女性。我们在阿转的隔壁一共住了两个多月,摄像每天早上6点就起床开始跟拍了。由于语言不通,纪录片拍摄又需要保持一定距离,摄像跟她之间交流的机会比较少。最开始,阿转对此不太适应,但她不是在意有摄像头对着她,她更多的是在意相机背后有个活人,有个年轻人(她叫“后生仔”)她就像我们身边的长辈一样,总觉得有义务照顾孩子们,不停地隔着镜头问,你饿不饿?渴不渴?要喝点什么?

我常常忍不住拿阿转和家里年纪差不多的姥姥对比,觉得像,也不像。在我家,姥姥的生活永远是围着我妈和我转的,阿转虽然也会照顾我们,但她更多时候又不太有“围着别人转”的意识,她很自在。好几次,我们正在拍她,一群人在她家里喝茶,她突然站起来,拿把伞,说“我要出去了,你们在这坐着吧”,就把一屋子人撂下出门散步去了。她不喜欢被别人管头管脚,这是很多结了婚的阿婆身上看不到的特质。

潇月和顺德学的伙伴宝欣与阿婆分享日常,摄影Janet

阿转仿佛对什么事都有兴趣,我们带她去公园遛弯,她看到假山会拉着我们问,“这个是人搬上去的石头,还是机器搬的?”她很清楚外面世界的景观和她年轻时的经验已经完全不同了,但她试图弄个明白。再比如,她这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杏头村,更别说广东,所以她从没见过下雪。知道我是北京人后,每到冬天,她就心心念念地托侄孙女小君来问我,“北京是不是下雪了呀?”对那些没见过的东西,她都充满了向往。

阿转也是个很有主见的老人。我们熟悉后,她经常试图指导摄像的工作。她的屋子是间采光很差的平房,阿转瞥见摄像机屏幕,会说“黑蒙蒙的在拍什么?”然后指挥我们“去这边拍”“去那边拍”。摄像要拍空镜头,正对着一支点燃的香拍特写,拍着拍着,香突然从屏幕上消失,转头发现是阿转怕他被烫到,悄悄把香端走了。有时候,阿转分不清纪录片和演戏的区别,会招呼我们,“我要吃喽,过来拍呀”,然后拿起一个空碗和筷子,开始进行无实物吃饭表演,大家在一边哭笑不得,只能配合她拍完。

在这个过程中,我能感觉到阿转对我们的喜爱,不仅仅是长辈对“后生仔”的喜爱,还因为我们的出现让她觉得受到了关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不太习惯讲述以前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化,她的故事也不值一提。但越到后来,她越愿意滔滔不绝地讲述,也期待这种讲述。有一个我印象很深的细节是,每次采访完,我们都会对阿转说“改日再来”,不知道为什么,阿转永远默认“改日”就是“明天”,到了第二天,她会盼着我们来。

阿转在家里舀饭,摄影潇月
我们离开杏头村之后,小君说,“你们走后,老太太把你们拍的照片都拿出来显摆,说外地来的后生仔给我拍了好多好看的照片。”她年轻时几乎没有留下过任何照片,现在有了这么多能留在世界上的影像痕迹,她很兴奋。后来,我给阿转拍的第一张照片,那张她在井边打水的背影照,还被送到了广州展出。她看到照片,来跟我撒娇,说,“你怎么不把我拍好看一点?下次你要记得跟阿婆说,说要照张相,我站起来,你不就能照到正面了?”

03 祛魅与理解

从阿转身上,我得以窥见“自梳”这个行为背后的复杂性。

阿转身上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但在我们的调研里,很多自梳女都是家中长女。广东有个说法,“阻头不便,跨头不祥”,意思是家里的老大到了年纪不结婚,就成了“阻头”,会妨碍弟妹的婚姻,弟妹如果跨过长兄长姐先结婚,则是“跨头”,这两种情况都被视作不祥。很多女性在没有合适对象的情况下,为了不妨碍弟妹赶紧结婚,就只能自梳。还有一些女性,因为家里男丁稀少,父母年迈,只能作为劳动力留在家里,也会被迫选择自梳。

这里也能看出,自梳女们选择梳起的原因很难一概而论,无法简单地把她们都归到“主动反抗婚姻”的范畴里。我在田调中找到了22位平均年龄近90岁的自梳女进行访谈,这些女性都没有机会读书,很多人大字不识,她们并不是因为能出去挣钱了,就突然觉醒了什么“女性意识”。在那个年代,留给女性婚姻以外的选择本来就很少,自梳不过是嫁人和变成“阻头”之间的第三条路。一个女性走上这条路,往往是个人意志、集体意志、社会环境这几方力量共同影响下作出的决定。

但要说阿转是“主动选择了自梳”吗?没那么绝对。这也是我在认识她之后才意识到的一件事:像阿转这样已经年迈的自梳女,她们的口述永远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对她们而言,自梳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年少时的感受难以追溯,现在去问,得到的也只是她们现在的想法,并且未必是最真实的想法。

小君姐和阿转参观潇月在广州岛外空间的展览,摄影潇月

很多媒体采访自梳女,都会问同一个问题,“自梳后,你有没有后悔过?”这个问题就像是去问很多职场女性“你是如何平衡婚姻和家庭”一样,我不太喜欢里面隐含的一些预判。事实上,问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你去问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对几十年前做的一个决定后不后悔,她们无非就是回答是或否。但这几十年的岁月里,那些情感上微妙摇摆的瞬间呢?那些对于孤独和独自死去的恐惧呢?这些情感一定发生过,但都无法通过“后不后悔”来概括。

后来,我就不再问这种抽象的问题了。我会问,“阿婆,你最近晚上睡得好不好?”那人家就会老实回答,晚上经常睡不着。为什么?“害怕一个人死在家里喽。”类似这样的话,在拉家常的过程中,她们很随意就说出来了。

这类型的对话,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转译系统。我之前太被官方的学术训练所规训,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人聊天。但在阿婆们的乡土社会里,我必须放下自己熟悉的那套东西,去学习她们的语言。就像问她们为什么自梳,大部分人会回答,“那时候很兴”“找不到人结婚就自梳喽”,如果期待那种“女性个体意识觉醒”的答案,是没有的。拿阿转举例,深入她的生活之后,我们才看到她身上很自我、不想被约束的一面。“我自己一个人更自在”,是她内心一个很本能的需求。她并不是在有意识地和某种制度做对抗,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她的生命力自然而然地迸发了出来。

阿转和潇月,图源:《自梳》纪录片(搜朴纪录片实验室),摄影张照

阿转并不反感婚姻制度,这也是我在跟她相处的过程中逐渐发现的。她自己对婚姻什么看法,可能不会明说,但我很确定她真的十分希望我结婚。我们现在认识两年了,每次一见面,她就着急地打听我的婚恋状况,问什么时候能喝到我的喜酒。如果我们团队里哪个人谈恋爱了,她会很高兴,觉得“好样的”。我有一次跟她说,那我就是不打算结婚怎么办?她说,那你多笨呐。我问,那你不是也没有结婚吗?她回答我,对喽,等你老了就知道后悔了。

04 阿转的馈赠

回过头看,我的整个田野调查的过程,就像是一个对自梳女祛魅的过程。项目最开始成立,无非是因为我们觉得自梳女很稀奇,把她们当作很“不一样”的人在对待。但有没有可能,她们和我们没那么不一样?

纪录片拍出来后,我组织了一场讨论会,在网上招募了很多年轻人来参与。当天有个很年轻的女孩来参加,她说自己现在一个人住,常常忍不住想象死亡,“如果有一天我死在这个房间里了,没人会知道,公司里的人也不会在乎我,我会在房间里默默地腐烂。”在场很多人听完都有同感。我当时忍不住想,阿转似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当然也是因为她没有受到过任何表达的训练,但她说晚上睡不好觉的时候,她期盼和我们“明天见”的时候,会不会也在这样想?

这当然是我的猜测。但至少说明,自梳女的困境不只属于上一代人,我们这些孤独的年轻人,今后要面临和她们一样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自梳女身上那些关于年龄、地域、性别、婚姻观念的标签,都一点点被剥离下来了。她们的孤独和衰老,和所有人都有关,无论什么性别,无论已婚还是未婚。

潇月和几位翻译伙伴,同阿转和小君姐聚餐,摄影Janet

对我个人而言,这个项目还带来了一些很私密的情感冲击。和阿转的相处,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和家里长辈的关系。我们团队里每个人都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跟自己家里的老人都没有相处过这么长时间”,每次说起,大家都忍不住掉眼泪。因为当我们面对一个老人,并试图理解她的时候,唯一的参照就是自己的亲人。这种拧巴和酸楚的情绪是共通的。

项目结束那天,在阿转家的餐桌上,翻译跟我说,“阿婆说,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不在了。”她说得很随意,但我当时就绷不住了。那一刻的生理反应,现在我都能记得: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必须不停咽口水,控制它不往下流。那种痛苦不仅仅是担心以后见不到阿转,还因为我投射了很多对姥姥的感情在她身上。我甚至无法给她一个承诺,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我担心给了她期待后我做不到。

阿转像一面镜子,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和妈妈、姥姥的关系。在这之前,我好像已经厌烦了和她们相处,每次吃饭都是匆匆忙忙,每次她们催婚时我都激烈反抗。但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是有能力去听她们说话的。我能花那么长时间围在阿转身边,花那么多功夫去和她沟通,为什么同样的事情,我不能为我的家人做?从阿转身上,我看到了我爱着的家人的影子,她激发了我重新和她们建立联结的欲望,在这之前,这个欲望已经随着我的长大被遗忘了很多年。

还有一件更惊喜的事。去年我回村里,又见到了阿转的侄孙女小君,她比我大一点,我叫她小君姐。我们聊天时,她掏出手机,很自豪地给我播了两段录音,是她自己的“采访”。采访对象不仅有阿转,还有家里其他老人,问她们年轻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是缫丝还是裁衣?嫁人的时候多少岁,哪年生下来一个女仔,当年的那个接生婆是不是还接生了家里好几代人?事无巨细。我听完非常激动,我知道,我注定只是阿转漫长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但现在,就算我离开,改变也已经发生。

带阿婆游玩顺德,摄影Janet

在此之前,小君姐或许并不关心这个家庭的历史,但我们的到来激发了她的兴趣,让她愿意慢慢了解家里的老人,甚至以后她可能会成为最了解这个家族的年轻人,很多故事会这样流传下去。这可能就是我的项目,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一点微小的变化。

在这个层面上,我觉得我和阿转的相处,除了调研者和被调研者的关系,还有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人和人之间最朴素、真诚的尊重和亲近。这其实很难,因为无论是调研还是采访,里面都隐藏着一种权力关系,再加上我是个外来者,可以说我是在观看和凝视她。以她的年龄和社会身份,是无法反抗和拒绝,甚至意识不到这种凝视的。这是我在调研中非常敏感的一件事,我会很努力地试图消解这种不平等,给她看我们拍的素材,用她能理解的语言去解释清楚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包括接受她的礼物和馈赠,有时可能就是几个大饼。

讲这段,是因为阿转跟我提起过一件事。几个月前,突然有四个北京来的大学生敲她的门,说是看了我之前的报道,要采访她。这四个人通过阿转的名字在村里问到了地址,直接就上门采访,问了一大堆关于自梳的问题,让她猝不及防,感到很害怕。他们走的时候,还管阿转要了一件她保存多年的大襟衫,说是很快就会寄回,但至今也没有收到。阿转很天真地问我,这些人都是北京来的,是不是你的朋友?她觉得北京来的大学生应该都是互相认识的,所以没有拒绝,就连那件衣服,她也说就送给他们好了。我很想保护她的这种天真,但又一直忍不住地愧疚,总觉得是我的报道让她经历了这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小君姐与阿婆交谈,翻译Zoe、宝欣与潇月同行,摄影Janet

接受采访之前,我还在想,关于阿转,我要聊些什么?我和她的相处,既是两个普通人之间很简单、真诚的情感,又掺杂了很多复杂的因素。我想展示的,是我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的思考:我必须非常小心、不断反省,我做了哪些事、没做哪些事,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这些作为调研者本分的反思和责任,也包含了我对一个真实的人的关切。如果换成三年前的我,不管在学校里学了再多的主义和理论,都一定想不到这些。大概,这也是阿转留给我的馈赠吧。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初初 / 审核:雅婷


招聘|撰稿人


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




文章原文

Fish AI Reader

Fish AI Reader

AI辅助创作,多种专业模板,深度分析,高质量内容生成。从观点提取到深度思考,FishAI为您提供全方位的创作支持。新版本引入自定义参数,让您的创作更加个性化和精准。

FishAI

FishAI

鱼阅,AI 时代的下一个智能信息助手,助你摆脱信息焦虑

联系邮箱 441953276@qq.com

相关标签

自梳女 田野调查 女性主义 社会变迁 个体生命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