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写文二十一年整。
2002年大年初二,我在湖南衡阳的飞雁论坛发表了第一篇贴子,类似“年初二天气阴我要离开你”之类的无病呻吟,极尽忧伤明媚之事。
那天确实是阴天,我本来打算在失恋的晨冬睡个好觉,可是我的把兄弟们一早跑到我家把我拽起来,带我漫无目的在街上压马路。虽然毫无意义,但心情好了很多。
半年前我和一个来本地旅游的大学生产生暧昧,旅游结束后我去北京找她确定了恋爱关系,一个月后她放暑假在我这里住下,一直住到年底我送她回北京的列车,根据逻辑她会在北京学校收拾了东西回郴州老家,但是却踏上了去衡阳的火车,住到了另一个男人家里。
她消失了差不多一个月,直到春节前才恢复联系。她说不想骗我,就把实话都说了,原因是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我无法每天都陪着她,因为我还在读高中,即使白天逃课和她在一起,晚上还要回自己家。把她自己扔在出租屋不放心,就找了熟人开的网吧每天晚上给她开机包夜打发时间,天亮我再去网吧把她接走,如此往复。
开始她还一边玩魔力宝贝一边看电影。她玩个医生,叫“利比亚的蛋糕”,蓝色阿咪形象,站在东门医院挂机。有玩家受伤会加入她的队伍,收到提醒后她暂停电影切回游戏,给玩家治疗伤势。红伤600紫伤400黄伤200白伤免费。白伤用来冲技能,同时还能结交一些朋友,人家受了伤别的医生都不找,就去找她看病,很有商业头脑。
她最爱看《河东狮吼》,喜欢倒拿着扫帚唱“来来我是一颗菠菜菜菜菜菜”。她长得圆头圆眼,扎个马尾,第一次见她时穿个绿色流氓兔T恤和牛仔裤帆布鞋。我朋友说她长得像大S,我那时候还不认识大S,后来认识了也觉得只不过发型和额头有些类似罢了。
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一米五八,导致我这辈子都偏爱一米六以下的女人。我对她的回忆全是深情,可是仔细想来我对她一点都不好,深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以为是。她晚上在网吧包夜,白天我接她回出租屋睡觉,睡醒了吃东西上床,然后再去网吧打游戏,直到她转包夜我回家。日复一日。
我当时可以想象到的能给予的全部,就是把我的零花钱都拿来给她上网和吃东西。而后就是不厌其烦的上床,不知道腻似的。我到了冬天尤其不爱洗澡,她就不一样,外面都结冰了也要打一桶水在屋里擦身体。我们常吃一家四川夫妻做的小笼包和酸菜米线,要是再加五毛,可以吃到用地锅煮得青椒肉丝米线。后来东关街开了一家老兵餐厅,老板是湖南人,炒青菜会用猪油,她非常喜欢,觉得有家里味道,拢共去过两三次,再多便消费不起了。
而后吃过最奢侈的是三十块钱的自助火锅。三个人,加起来总共三十块。两盘青菜和两盘不知道什么的肉,还是金姐带我们去吃的。金姐就是高扬的妈妈,当时住我们隔壁,非常热情漂亮的东北姐姐,肤白貌美,胸大腿长,她跟金姐比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她平时看上去神情有些冷漠,现在想想可能是天然呆,也有可能是懒得面部管理,可一旦到了床上就特别风情,连眼神和声音都变了。她在床上从不骄矜,也不主动放荡,可以完成你对异性的所有憧憬。有时候做得乏了,就从她身子里拿出来让她吃。她不欢迎,却也从不抗拒,如果不说停的话就会一直吃下去,那时候我以为女朋友都是这样,后来遇到吃两下敷衍了事就说下巴酸的或者干脆抵触不吃的大有人在,才想起她原来耐性这么好。只是偶尔她也会无聊,一边吃一边打开腿说,“你也吃吃我呀。”
怀孕后金姐大包大揽,拍着胸脯保证,“这药我吃多少回了,一点事没有。”就带着我们去建材市场里面一个小诊所买药。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以金姐老江湖奉为神明,她说吃过就是吃过,没事便是没事。吃下药后半个小时开始肚子疼,医生扔了个蓝红琉璃色的塑料盆让拉在里面,然后叫我拿根一次性筷子挑有没有胎囊。那经历很神奇,我蹲在塑料盆前面仔细扒拉许久也没找到,金姐说先回去吧,过几天自己上厕所就掉出来了。果然没有多久,她从厕所回来就雀跃说掉出来了,我们为了庆祝当下又开始了另一回造人生涯。
当时的我不是故意这样愚昧,事实就是如此无知。我总觉得她或者金姐起码有一个人会懂这里面的注意事项,但大家好像都习以为常,对这种自相残杀的事情司空见惯。金姐有次抽着烟无比得意地说,“我刮宫那次吴俊金都没去,我自个儿咬着牙硬生生撑下来的,连麻药都舍不得打!”
后来很多年我都在想,她离开我大概是向往着爱情。向往着一份和我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体验。
有天在朋友的介绍下,她开始在飞雁论坛玩。2001年的BBS千姿百态,中国最时髦的70后都在上面浪迹天涯。论坛有自己的电影版块,当时互联网加密思维并不严谨,站长只需要业务熟练一些就可以尽情盗链各路资源。
起初她也只是在论坛一遍又一遍的看《河东狮吼》,后来慢慢参与一些灌水区回帖,逐渐跟一个叫罗开心的男人熟悉。罗开心用个狐狸头做头像,显得格外聪慧皎洁,回帖大多数也在风趣打闹。偶尔也会写怀念前女友的文章,她看过以后感慨不已,觉得狐狸头罗开心是不可多得的深情男人。
长夜漫漫,罗开心恰好也是不爱睡觉的人。聊来聊去加了QQ,又聊来又聊去开始密不可分。罗开心在铁路部门工作,时不时就要出车执行任务。以前她在网吧从黑夜到白天等我,后来她在网吧一晚一晚等罗开心收车回来。
到了年底我劝她该回家了,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走。我说你从夏天待到现在,家里人会担心的,过年还不回去怎么说得过去。她就勉为其难买了回北京的车票,实际上罗开心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到了北京就转上罗开心朋友值班的车,一路南下直达衡阳。罗开心有特权,不用守在出站口,可以在列车到站的第一时间就把她拥入怀里。如果再浪漫一点,罗开心手里还会拿一束花。
分别当天我们在火车站候车,不记得从哪里掏出一本杂志,她看到最后一页说,“这首歌我会唱。”然后就在候车大厅乱糟糟的环境下低声浅唱孙燕姿的《风筝》。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还会唱歌,而且唱得还很好听。那曲子婉转哀伤,听得人心里凄凉无比。在月台隔着车窗道别,她一个劲哭个不停,现在想来是提前预支了亏欠。
然而罗开心也是一个只知道上床的男人。她所理解的爱情以及和罗开心日日夜夜探讨的未来生活破灭了。男人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伪装等级不一样罢了。
她在罗开心家住了接近一个月,终于赶在春节前回到自己家,和我恢复了联系。我魂不守舍过了这么久,从QQ上再接到她的消息时都觉得恍然。更加不真切的是她说出和罗开心的这些事以后,我一时半会无法容纳这样多的内容。记得我就问了一句话,“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单纯想跟她上床?”
当时我想的如果是真的喜欢那就祝福好了,也算是成人之美。可她好像还想安慰我,回了俩字,“后者。”
时间是夜里九点半,我关了电脑无处可去,打电话叫大哥出来陪我喝酒。大哥高三我高二,我俩都不会喝酒。大哥还是带我去了酒吧,花9块钱买了一瓶青岛小优,我喝了半瓶实在喝不下了,问他,“哥你喝不,别浪费了。”大哥说,“我骑着自行车呢。”我俩心照不宣,默默对着半瓶啤酒枯坐了整晚。
我以前一直是遵纪守法的好孩子,从没想过人生第一段恋情会这样跌宕起伏。我决意和背叛我的人彻底分道扬镳,从此不再和她说话。她一如既往的耐性好,就像从来不会主动退出口人仪式一样,在我不搭理她的同时,她也绝不和我说一句话。
这期间我鬼使神差跑去飞雁论坛,想要验证她说得一切是否的真,同时也想看看罗开心在网上是个怎样的人。论坛需要注册才能登录,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用了她的网络ID,名字叫做开开。说来也很奇怪,很多年以后我问过她为什么当时会取开开这个名字,她说无意间在你衬衫领子上看到的。绕来绕去,还真是给上海开开牌衬衫免费做了这么多年的广告。以至于后来有人看到开开木门、开开食品和开开打火机就非说是我名下产业。很惭愧,真不是。但凡有一个是现在也不至于靠卖弄文笔讨生活了。
我看了罗开心悼念前女友的文章,很平静,当时看了就很平静。心说如果只是这样的东西的话,我也可以写。
随后我就以开开的名头在飞雁文学区发表贴子,写那种矫揉造作捏碎蛋子的疼痛文字。版主姐姐喜欢极了,在我发表第一篇贴子的半年后我就做到文学版副版主了。姐姐也奇怪,问我,“你咋有那么多的无尽忧伤,编都不带你这么能编的。”我当时未置可否,心里只是想在为赋新词强说愁这块赢过罗开心就行。很快我就赢了,罗开心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一篇悼文而已,而我不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完全碾压了他。
但是我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罗开心也完全没有失败的感觉。各需所取,我要的是一场精神上全面反扑占领高地的胜利,罗开心要的只是睡你老婆一个多月的免费体验。
我和罗开心的事情在论坛传开了,但大家好像浑然都不介意。我原以为是我太小儿科了,后来跟他们之间鸡零狗碎的事情一比还真是太小儿科了。后来交了一些很好的朋友,也在论坛上跟人家网恋。飞雁关闭之前站长自费出了一本书,名叫《飞雁集》,收录了我四篇文章。是我这辈子都不会打开再阅读第二次的东西,我知道自己年轻过,但是始终不相信年轻的自己可以写出那般难以启齿的文字。
我写东西就是不爱回头看,连校对都懒得做,更别说改稿或心血来潮翻出自己陈年佳作再赏析一番。太恶心了。我对自己每一个昨天都嫌弃至极。
2002年大年初二写下人生中第一篇贴子以后,过了两个月春末夏初的时候她来找我了。她知道直接找我我肯定不见,就约了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在学校门口等我。这一幕在半年前太熟悉不过,她小小的个子夹在我一群人高马大的朋友中间分外娇小,见到我推着车子出了校门就很杉菜的挥舞手臂。
而如今时过境迁,再见到她我只有被冒犯和不尊重。一路无话,我们俩坐在运河岸边抽烟,她递给我一颗白沙,我惊讶极了,在一起这么久居然还不知道你原来会吸烟。她脸上又是那种独有的冷漠,和床上风情万种的她天差地别。一瞬间我有些动摇,是不是和她说的只要暂时放下面子就可以再度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生活。
最终我也没接那根白沙,当时的我既然敢写那种明媚忧伤的文字,就该拥有当时不可推卸的青春荣耀。对于背叛要像冬天一样残忍。如果当时那根烟递给现在的我,我不仅会第一时间接过来,还会忙不迭给她点烟上火——今早不论您跟谁去上床都好,中午回家来吃饭就行。做得都是您喜欢吃的,猪油青菜,酸菜米线,还有一束鲜花,卡牌上写着承蒙您不嫌弃还愿意继续留下和我在一起,您辛苦啦。
十年后我的一篇小说在网上突然走红,我问她看过没有,她先说没有,又找来看了,才说,“写得不错。”
距离罗开心一篇悼文斩获芳心过去十年,那时的我已经是罗开心死一百万个前女友都无法企及的地步。我问她,“看出来是在写你了么。”她笑着说,“我才没有那么好。”
和罗开心不同的是,我终是没能凭一篇文章得到她。她让我在懵懂的年纪遭遇极限的经历,使我往后的日子都成了废墟。
她依然向往着爱情。向往着长岛的雪。向往着潘帕斯的风吟鸟唱。向往着有一天一个男人会踩着七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来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