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饮食实践千变万化,既生于规则也因缘际会,落在每个人身上,不可言说又有迹可循。我们因食而成人,成为时代和社会中的人,成为自己,也成为人类。
活成特定时代与社会中的人
饮食激发思想,也蛊惑我们花费大量资源生产它。正如对酒或茶的迷恋,我们即便不缺营养,也总想着某种饮食,没有它就会发狂,虽然依旧健康、饱腹。饮食是物质,也是象征,透过它,我们看到饮食所由来的时代和社会。这样的工具论研究的目标不是饮食,而是饮食背后的人群及其所处的社会文化和国家的结构与机制,它们揭示了我们如何活成特定时代与社会中的人。
人类学家以饮食为媒介理解社会文化,首先借助意义把饮食定位到特定时代的知识系统中,看到意义如何引发人们的态度、情感和立场变化。人们用不同的饮食礼仪传达一年不同时节和一生不同阶段的意义,如喜宴的喜庆与甜蜜、寿宴的福祉与安康。
历史上,人类学家萨林斯发现美国的肉食等级按牛、猪、马、狗依次排列,取决于动物与人类的亲密程度,更体现出美国社会男性和女性气质的等级关系。而且,肉的地位高于内脏: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机引发经济衰退,美国政府建议穷人吃动物内脏,引发了激烈的社会动荡。
当代研究则把味觉嵌入地方知识系统,我们可以看到英语中有关味觉的表达围绕甜/不甜、辛辣/不辛辣这两对二元关系展开;汉语中的味觉之间存在转化关系,比如苦尽甘来。
Culture and Practical Reason
Marshall Sahlin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8
探讨意义会深入宇宙观,触及生命系统,从而进入地方医疗体系。医学源于人们对生命构成及其过程的理解和实践。人类对生命的理解非常多元,很多都立足于饮食。举例来说,中西医各自截取了生命的不同面向,也凸显了饮食的不同维度。
生物学——西医理解饮食的物质构成:饮食由分子构成,分子包含能量,消化过程就是把大分子分解为小分子,释放化学键中的能量,并使用小分子构建新物质。该过程的核心是血液的生成和循环:消化系统提供营养分子,呼吸系统提供氧气,泌尿系统排泄代谢产物,心血管系统提供循环的通道和动力。
中医视野中的饮食则是一个生生化化的世界,其中精神和物质一体,有形与无形同源。本草的根本不在于它的构成分子,而取决于它在所属生命体和环境中展现的生命态势,比如种子向内储藏、花向外绽放、根向下扎,各自是不同的生命态势,各有不同偏性。
治疗时,每种偏性都可用于纠正相反的偏性。中医用气和味描述药食的态势,即药食在生命体中的升降出入。饮食的消化是它的气、味与肺中之气生成气血的过程。经络系统提供了气血流注全身的通道,流注节奏随昼夜阴阳生化和月相盈虚而变化。气血不仅维系身体,更生成我们的精神意志。
因此,每一种理解生命和饮食的方式都把人放入某个世界脉络中,包括物理-生物的世界、生物-社会的世界、精神-物质的世界。生命-健康-疾病本质上是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结果。
活成自己
以饮食为媒介透视时代和社会,跟透过其他媒介有什么不同?这些研究旨在揭示社会文化的机制,认为媒介、社会文化和生命存在彼此独立,因此不同媒介透露的机制只有范围大小之别,而无本质差异。为走出这种局限,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类学家转向日常生活,从研究社会的构成转向日常生活的属性,发现二者相互依赖又各有不可化约之处:
事件有不可预测的机缘,身体经验有不可言说之处,它们受社会文化影响,又在社会结构之外。事件——经验和社会文化体系相互生成和改变,背景和现象相互构成、共同变化。饮食研究契合这种转向:饮食既构成人,也改变人;人选择饮食,也被饮食改变。
从以上图景出发,人类学家发展了两种研究思路:以萨林斯为源头和延续布尔迪厄。其一,借助萨林斯的事件研究方法,人类学家发现,麦当劳进入东亚是全球化的工业逻辑遭遇地方社会情势的过程,并从中衍生出了新的社会生活形式。
金拱向东,[美]詹姆斯·华生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更进一步,每一次相遇都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主体缠绕交织,世界因缘际会,人群在特定契机之下相遇和互动,产生新现象和社会效力,甚至衍生新规则。比如,普洱茶从手工制品转变为一个重要产业,是不同人群、现象相互联结的过程,它催生出普洱江湖中人和生活的戏剧化冲突。
生熟有道,张静红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
其二,延续布尔迪厄建立的主体认知结构和外在客观结构相互呼应的思路,人类学家确立了社会文化和生命经验的不同:社会文化是一个整体,可被拆分组合,它是客观的,似乎永存;而生命经验混沌一片,随触摸它的方式不同而变,具有紧迫性,带有风险和后果。
因此,每种生命经验都是完整自足的存在,它会因在某一瞬间调用生命的其他形式而点燃生命,呈现生命的某种独特面貌。每一种调用都以自己为中心来安排其他形式,各有其不可言说之处,如感觉的美感、情绪的变化无常、记忆的情境爆发等。从这个角度理解饮食,可以看到味道的意义和社会关系都是附着物,不属于味道却影响味觉体验。
我在中国西南景颇族聚居地做田野调查时,常听人们说:“这些年景颇鬼鸡没那么美味了”“你不喝酒,鬼不会认你的”。对鬼鸡的味觉体验为什么跟缥缈的鬼神有关,又如何随不可预测的社会历史而变化?这里的关键是味觉通向并调用记忆。
神经科学研究发现,味觉包括两个过程:一是味觉的“顶端”,二是味觉的“底端”。其中,“底端”是口腔和味蕾受到的刺激,“顶端”是大脑的想象,味觉是二者的结合。而记忆是建构的,有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过程。
长期记忆的内容有关“我是谁”,这决定了个体会选取哪些短期记忆进入长期记忆,并以此不断建构自我,而自我也影响着我们体验到的味道。其次,在不同情况下吃、和不同人吃、在不同氛围中吃同一道菜,味道不一样,这也和记忆有关,因为记忆是情境化的。常规蛋白质由不同氨基酸穿插组合而成,记忆蛋白也由氨基酸连接而成,但在其肽链的一端,同样类型的氨基酸重复出现,它们不受DNA控制而由具体情境激发。那些我们原本以为已经消逝的记忆会在特定情境中突然爆发。
你是怎样的人,既是长期记忆塑造的结果,也是具体情境中记忆爆发的结果。因此,鬼鸡是生命的记忆。在田野中,我吃的仅仅是鸡肉和稀饭,祭司吃的则是景颇鬼鸡,连接着景颇的人、景颇的鬼。饮食来自生命,烹调后,生命力沿蒸汽上升,被鬼吃,我们吃生命力消失后剩下的物质。鬼神缥缈,可穿梭时空,我们被时空锁住,而酒是人神之媒,不饮酒的我成不了祭司。在这个过程中,经验与世界相互改变,成就每个人的自我。
味觉通向一个人生命中最柔软、最痛苦、最温情的经历,通向自我。回顾你的生命经历,谁或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刻点燃了你的过去,让你的味觉体验深刻缠绵、带给你独一无二的身份认同?对此,文学作品中有丰富而生动的描写,比如汪曾祺的《黄油烙饼》。
活成人类
从饮食与人类演化的角度,我们更可以看到人类和饮食相互成就的历程。20世纪伟大的进化生物学家恩斯特·迈尔认为,生物之所以成为生物,必然因其有不能被还原到物理、化学过程的整体属性,它构成生命的核心。
生物学思想发展的历史,[德]恩斯特·迈尔
四川教育出版社,2010
人类学的协同进化论探讨人的生物性和社会性相互开发的历史过程,以此界定人类生命的核心及其由来。这要求我们走出自然与社会二分的观念,更走出它塑造的事实,把原来被学科分化割裂的事实弥合起来。标准进化论无视精神,把社会简化为物质的一部分,传统文史哲则强调精神,忽视甚至放弃人和社会的物质机制。
协同进化论认可精神的客观性,重新界定了人类进化的基本单位是社会-身体-精神的统一体。精神发展因此是人类演化的一次跃迁,并被物化为社会实在。社会产生前后,人类的进化机制不同:之前,进化由偶然性和适应性控制,由创造性进化的跃迁和适应性进化的分化构成,循环往复;之后,我们把想象变成现实,创造出社会,以之应对自然生态。
想象是影响人类进化的力量,允许人以理想来调整现实,其影响力甚至逐渐与自然平齐。想象的实体化让人、社会和自然的关系由人以社会为工具来应对自然,转变为自然和社会这两个客体共同规范着人。
理解人类精神与演化的关系,需要回答三个问题,它们都跟饮食有关。第一,怎样的消化系统可以支撑一个精神造物的大脑?人类谱系的大脑扩容在200万年前就与其他猿类分道扬镳,到了更新世,人类每单位时间的脑力增长比之前200万年的增长都多,最终在冰期,随着火的使用,人类社会开始密集化和文明化。
火的发明和熟食改变了人的身体和大脑。人类大脑和内脏等器官能耗高昂,比如,神经系统只占体重的3%,却消耗了人体25%的能量。相比肉食动物短而直的消化道以及植食动物长而缠绕的消化道,人类的消化系统更适应纤维含量少、热量高、易消化的熟食。
配合着生物结构的变化,食用熟食也让人类调整觅食、进食和其他社会生活之间的时间分配,调整基于性别和年龄的社会分工,并创造出新的社会生活形式:围绕着火的进食和睡眠,让人群有了形成稳定社区所必需的相互容忍和接纳。
Catching Fire, Richard Wrangham
Basic Books2009
第二,这样的大脑如何产生象征和符号思维?这是认知科学的核心问题。借助“实践中的认知”理论,考古人类学家再现了人制造工具的历程。在没有现代人的脑容量和思考力的情况下,早期人类开发并传承制作石器这样复杂精巧的技能需要学徒模式。而且,要制作石器,祖先必须极其擅长“读懂”石块,能想象出最终产品,并经多次敲打、调整才能制作出一块有用的石头。
石器的制造和使用锻炼了早期人类的符号思维能力,更进一步改变了人类的食谱和饮食方式。为此,考古和生物人类学家依据牙齿化石重构早期人类的饮食。首先,依据牙齿形状和磨损面上的划痕方向来判断上下牙如何配合、在咀嚼时如何移动,即不同咬合类型与饮食种类之间的配合。
其次,从力学角度探讨在咀嚼食物的过程中,磨损如何导致牙齿结构和形状变化。最后,从现代哺乳动物所处的生态环境来了解其饮食行为:饮食偏好取决于动物自身的牙齿和消化系统,但最终吃到什么取决于环境因素。
第三,符号和象征如何衍生出社会这一客观实在?这是20世纪人文社科的中心问题:社会文化何以可能、如何演化发展,以及人如何创造概念、调动社会资源把概念变成事实并依据它来塑造和改变人。社会文化是人类创造的小生境,它不是一个由中心法则决定的体系,其内部允许丰富的变异。
对早期人类而言,社会的这种特性让人类与其他物种建立起复杂的共生关系。比如,狩猎建立了一个新生态,迫使被猎食动物改变它们的行为,驯化则改变了我们的食谱,也创造了一种新生活方式。
与此相配合,腌制、发酵等饮食制作和保存手段也改变了人类的肠道菌群,而菌群是我们吸收和排泄锌、碘、硒、钴而生成一系列维生素的关键。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人类微生物组计划的相关研究显示,饲养奶牛、山羊和绵羊更为菌群基因突变提供了新环境。因此,经由狩猎和驯化建立的人与其他物种的关系是相互的:我们改变了其他物种,它们也改变了我们,造就了人类独特的文化形式。
结论
饮食的人类学研究让我认识到,饮食构成我们的身体,表达我们的信仰和社会阶层,更承载着我们的记忆,饮食因此连接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饮食研究也自然地关联着文理多个学科,契合了当代世界的知识模式。
因此,效仿先贤创立学说的方式是“生冷不忌”,对最爱的保持戒心,也努力拥抱排斥的,目标是拼出学科的整体图景:看看过去的大师们完成了拼图的哪几块,今天的学者又创造了什么新的拼图。拼图的根本是走向实践,因为实践能整合一切。
研究者需要参与种植和养殖,学习做菜,和不同的人在不同心绪下吃同一道菜,研究祖孙三代的菜谱,观看吃播或不同平台的饮食节目……如果每一次思考和实践都能结合拼图,感受和分析自己的认识和体验,就能让饮食回归生命实践,让知识体验和实践相互生成变化,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