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04月08日 14:11
奥勒留皇帝和奥勒留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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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讲述了作者在数字世界中与一位名为“奥勒留”的网友相遇的故事,并穿插了作者对于阅读《沉思录》、在帐篷中度过夏日、以及在区块链项目中工作的经历和感悟。通过与“奥勒留”的交流,作者探讨了在虚拟世界中建立联系、寻找自我认同、以及逃离现实焦虑的可能性。文章充满对记忆、身份和人际关系的思考,引人深思。

🏕️ 作者回忆了阅读《沉思录》的经历,以及在大学暑假期间与空调、帐篷和鱼的故事,这些经历构成了他对记忆的独特理解,并为他后来与“奥勒留”的相遇埋下了伏笔。

💻 在区块链项目中,作者以产品经理的身份与各种用户互动,并结识了化名“奥勒留”的网友。通过聊天和交流,作者逐渐揭开了“奥勒留”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在虚拟世界中的共同焦虑和困境。

🤝 两位“奥勒留”在虚拟世界中互相慰藉,分享彼此的困惑和迷茫。文章探讨了数字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方式,以及在虚拟世界中寻找自我认同的可能性。最终,作者推荐“奥勒留”加入了自己的团队,开启了新的合作。

原创 余准 2025-04-08 11:22 北京



我也曾靠近过奥勒留。那是大学二年级夏天,我鬼使神差下载了一本盗版《沉思录》,想要阅读它。那段时间我在上暑期学校,一门农业经济史和一门音乐理论,和我的专业完全没有关系,和我的研究也完全没有关系,它们甚至不能帮我凑学分,只是一种通识教育的象征。下载《沉思录》大概也是这么回事。我不确定自己要沉思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沉思,只是觉得自己该读点什么东西,最好是些有品味的东西,像是罗马皇帝兼斯多葛派哲学家奥勒留所写的《沉思录》。我花了一些时间熟悉奥勒留的生平和他的关系网络,大概十几分钟,没有记住太多东西,但已经知道他拥有一个好爷爷、一个好父亲和一个好弟弟,备受皇帝赏识,自己也当过皇帝,最关键的特征是,整个故事中的所有人名字都比较长,没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么长,但也很少比马库斯·安尼乌斯·维鲁斯三世更短。随后,按照惯例,我要享受阅读中最快乐的时刻,像面试官审问候选人一般,将所有的译本和他人的评价全部摊开,希望在四五个候选中选择一个最好的译本,暗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地理解它们。


我最后留下了王焕生的译本,传闻中唯一直译自希腊文的译本,原则上会更加忠实,美中不足之处是编辑或出版社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个副标题:「一位罗马帝王的哲学思考」。我将来自遥远西方的帝王心经存在电脑桌面上,再将电脑放在充气床垫边缘,每当我被热得睡不着时,我就会爬起来打开宿舍空调,读上几句,看看奥勒留的祖父、父亲、母亲、曾祖父、老师或各位古代先贤都教会了他什么。整个暑假课程的两三周里,我大概读完了前十页或前二十页,并未超过致谢性质的第一卷太多,顶天再加上几页类似《菜根谭》的格言警句。我并不是要故意冷落奥勒留,只是宿舍的空调冷得太快,我必须赶紧将它关上,不然我就会在帐篷中感冒,影响第二天上课。室友们假期回家后,四人间的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用担心打扰别人,但也没有自己和空调之外的呼吸声。部分是因为害怕,部分是为了去除帐篷上的鱼腥味,整个夏天我都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两架双人床中间搭起自己的帐篷,用手动充气桶给床垫充气,最后将自己的蓝色枕头挪到帐篷里,挂上手动发电的帐篷灯,躲在一个三棱椎式的空间中。


除了奥勒留之外,每天陪我入睡的还有几只鱼。很难说它们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已经半年多没见过它们,但每几分钟出现一次的气味还是让它们显得很鲜活。用文学家或是神经科学家的说法,这是普鲁斯特效应,一种闻到味道就能唤醒记忆的现象。买入帐篷后的某个周末,大概是秋天,我兴冲冲地带着它去十三陵水库扎营。我考虑过骑行带着一整套装备过去,可惜那时的北京太热,我没能支撑三公里就败下阵来,只好老老实实在街边叫了辆出租车,带着我和露营套装继续出发。我肯定没找到对的地方,要么就是有什么权威机构发布了天气预报,总之,在我下午时分刚落脚时,我发现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打包离开。为数不多的几个没动的帐篷可能来自同一个组织,它们共享一个野餐桌,几家人带着几个小孩在嬉戏打闹,不是我能够融入的群体。绕着水库走了一会儿后,我在一个相对平整的地方扎营,它勉强允许我的帐篷展开,周围还有几颗大树能够用来固定帐篷,防止突如其来的风将我吹走。简单收拾好帐篷和各种装备后,我吃了几片面包,喝了两口水,回到帐篷中,规划明早回到市内的路线,等待夜晚慢慢过去。


有那么一个小时,帐篷外的树叶一直在响。我掏出一个蓝色的小音箱,将它和头顶的帐篷灯挂在一起,播放不知何处录制的风吹树叶的白噪音,想要知道它和十三陵的声音有什么不同。起初我什么都听不出来,它们好像都是一样的风和一样的树叶,但是很快,我意识到现实世界中的风似乎更加猛烈,树叶不只在晃动,还会掉下来落到帐篷上,再一点点滑落,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或许我还发现了别的秘密,但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普鲁斯特的时刻就要到来,它像是同化一切的吸引子,越是靠近它,其他记忆就会变得越发模糊。接下来,夜里下起小雨,水位上涨时有几条鱼跳到我的帐篷周围,有那么一两只挣扎着滚下斜坡,滑进水里,更多的鱼在泥地上扑腾,将身体的正面和反面蹭到帐篷上。我想过将它们送回去,顺便再收起帐篷向山坡上走一段,免得半夜醒来时身在水中,但雨却下得意外平稳,既没有大到让我怀疑自己会被淹没,也没有小到让我能够爬出帐篷动上一会儿。一番纠结后,鱼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帐篷外也看不到鱼的影子。它们或许还在颤抖,但已经没有力气运动。它们死亡的气息被帐篷的编织结构所捕获,直到两三年后才彻底消失。


该说突然听到柜子里传来「扑通」一声吗?这像是小说会有的情节,因为鱼在柜子中跳动,所以将帐篷取出来,尝试在里面捕捞什么东西,最后却一无所获。如此叙事,应该说有三分真、七分假。有奥勒留在的那个夏天,决定将帐篷从储物柜拿出来之前,我从没听到过任何奇怪的声音,只是偶然闻到它的味道,脑子里径直浮现出雨夜里鱼跳进水库的声音,轻轻地一声,比它留下的气味还要轻一些。帐篷撑开之后,我设想它的气味会越来越淡,像是不断跳跃的鱼,逐渐失去力气,越跳越低,最后只是在水中上下摆动,甚至看不到涟漪。但事实却是,每天早晨在帐篷中醒来时,我都会想起在水库边睁开双眼的瞬间,拉开帐篷拉链之后,四处观望,昨夜水位最高涨到我下方四五十公分的位置,两个中年人在不远处支起板凳钓鱼,两只死鱼就躺在我右侧的泥地里,一只应该是昨夜偶然上岸,另一只则像是沉没土中许久,刚刚被雨水冲刷出来。它们长得很相似,使我忍不住猜想,刚刚死去的是奥勒留,死得更早的是他的弟弟维鲁斯,和他们的父亲、祖父同名。奥勒留从维鲁斯那里学会了爱家人、爱真理、爱公道。他们一起成为皇帝,却并没有一起死亡。


除去晚上的阅读和早间的回忆,奥勒留们很少在别的时候找我说话,但我却经常想起它们,想要弄清它们之间的关系。暑期学校快要结束时,有几天夜里,我不再阅读《沉思录》,开始一页页翻阅《钓鱼百科全书》还有维基百科上的鱼类词条,尝试在其中寻找奥勒留和维鲁斯。在埋着十三位中国皇帝的陵墓旁边思考两位罗马皇帝的科目品种应该算不上奇怪,我隐约知道它们是两条鲈鱼,在北方的水库中相当常见,但谁又能确定它们的祖先不是源于远方的某条河流,数百年前才被某位旅人不小心带来此处,或者它们的体内潜藏着其他鱼类的灵魂,只是在死亡之后才变回普通鲈鱼?暂且抛开区域限制,主要考虑气质、品行是否符合《沉思录》前几十页的描述,大概没有鱼类担得起奥勒留之名,倒不是说水下世界没有等级区分,只是鱼类很难具备人类意义上的充足德性,更无法满足罗马皇帝的要求。要是将标准设定得外在些,不在乎名实是否相符,只关注名字是否相近,最适合的应该是印度考未立河中的长鳍无须魮,它的英文名拼写(Arulius)和奥勒留(Aurelius)相当接近,念起来更是几乎一致,称之为奥勒留鱼也未尝不可。


不管怎么说,我在帐篷里找到了两位奥勒留,一位是奥勒留皇帝,另一位是奥勒留鱼。复数的奥勒留比单数的奥勒留更深邃,它的不同种属之间似乎存在着相互转化的可能。也许只是想更多感受它们,我在农业经济史课上数水稻还有在音乐理论课上数音符时偶尔也会开始数奥勒留。这个过程往往很短暂,像是上下半场间的中场休息,奥勒留皇帝和奥勒留鱼,简单清点后,回到此前的思考轨迹。唯一的例外是期末随堂考试,老师要求所有人现场作曲,我突然忘记了昨天准备好的曲子,只有奥勒留的名字在不断回荡,慢慢形成一段四三拍的圆舞曲。我将它抄下来,刚好比一面纸多一些,多出来的三行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淡水鱼,随时要跳回水里。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我收拾帐篷,准备乘火车南下回家。我没有等到任课老师讲解考试结果,据过去几届的同学说,她会在讲台上将乐谱唱出来或是弹出来,随后分析写法是否足够规范、是否具有创意。我不知道她会如何演唱奥勒留。将帐篷卷起来放进收纳袋再塞到柜子里的那一刻,所有的奥勒留好像都变成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我闻到淡淡的烟熏味,它和鱼腥味弥散的速度差不多,却更加刺鼻。


后来的几年里,我离奥勒留们越来越远,只有在听到相关的名字(像是奥古斯都或凯撒)或闻到相近的味道(像是海藻或折耳根)时才会再次想起它们。关于奥勒留的记忆像是一条对数曲线,最开始的几个月里快速变淡,后来逐渐稳定下来,甚至开始慢慢增强,侵蚀其他的记忆。每次想起有奥勒留在的夏天,我都会感到懊悔,些微的懊悔,也许我不该在帐篷里编织关于奥勒留的故事,反倒是应该坐在帐篷外侧——像是鱼在水库边上挣扎——将它们和更开阔的空间联系起来,这样它们就不会在我收起帐篷后那么快的消失。也有点庆幸,自我安慰式的庆幸,因为记忆的锚点越是普通,某一片段就需要和越来越多的其他片段竞争,才能彻底固定下来,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独占一块领地,必须时时活在消失的恐怖中。相较之下,恰恰是那些一生中只使用过几次的东西存储下来的记忆最少被唤醒,也最难被遗忘,它们和生活中的大部分经历无关,只在极少数时候,突然遭遇的时候,裹挟着全部的碎片——四平米的帐篷、小开本的书、暗黄的手摇灯、树叶晃动的声音、罗马帝国的小型农场、炎热的夜晚、泥土中的腥味、强弱弱的节奏——向你涌来。


有时我会想,生活中的奥勒留就像癌细胞一样会不断增加。一些更加次要,像是浸染着色,像是鱼在帐篷边跳跃,经由一次次回忆、一次次重述,让原本和奥勒留无关的东西沾上它的气味,变成它的一部分,例如奥勒留桌、奥勒留草或是奥勒留山;另一些更加主要,像是点亮路灯,像是鱼突然跳上岸或跳入水中,没有任何缘由地出现,没有任何阻尼感,径直融入过往记忆中,仿佛原本就是它的一部分,例如奥勒留皇帝和奥勒留鱼。两种奥勒留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人体内的普通细胞和干细胞或者是分形填色游戏中的数枝与树干,后者拓展出一整片的区域,前者则在区域中不断分裂,将整个领地填满。绝大部分时间里,如果我还能想起奥勒留,那只是因为皇帝和鱼的声音、气味、形状还在拓展,向外触及到其他的东西,关于它们的记忆就像是蚁群在沙地上爬行,不断地辗转,缓慢地前行,几乎不会离开原本划定的范围太多。为数不多的几个瞬间,像是上暑期学校的夏天,或是即将到来的另一个春天,在主要的分裂或增生出现或将要出现时,海马体就会变得异常兴奋,甚至隔着头骨都能想象出它因高速运作而变得肿胀。


研究生二年级的春天,我见到了又一位奥勒留,一位主要的奥勒留。那之前的半年,为了研究些什么东西,完成我的毕业论文,我在四处寻找能够实习的区块链项目,想要深度观察它们的运作。和奥勒留打招呼时,我刚刚成为半个产品经理,偶尔规划软件功能,大部分时间负责在开发团队和用户社区之间进行沟通,由上到下通报一些进展,或是由下到上转达一些反馈。我的所有工作都在线上,和奥勒留认识也是在线上,所谓「打招呼」只是点击一个按钮,让聊天系统自动发送一个蓝紫色的机器人说「Hi」的动画,随后再客套两句,我收集一些意见,等他说希望团队再接再厉,最后将聊天记录归档,把里面还算靠谱的意见放到任务看板上。那天他没有给出什么有用的意见,所以我也没有什么需要记在团队日志里的东西,只是将聊天记录插入到一个长达二十万字的私人文档中,当成田野材料的一部分,用来理解普通用户对区块链软件的古怪幻想。我在文档侧边写下一些简单的分析,随后翻到记录开头,准备将他的名字的和其他信息存下来,方便之后统一处理。直到此时,到我在屏幕上拼写出他名字的瞬间,我才终于发现,原来他也是一位奥勒留。


严格说来,奥勒留的名字并不全是奥勒留,而是像奥勒留鱼一样,和标准的奥勒留差一两个字母。这个名字我没在别处见到过,搜索引擎也无法检索出来其他的信息,因此我不能将它记在任何公开的文本中,只能将它替换为最常见的罗马皇帝奥勒留。其实根据田野调查的伦理规范,我甚至不应该叫他奥勒留,因为这可能会让人联想起他的真名,但好消息是,哪怕改写前的奥勒留也不是他的真名,只是他用来和别人沟通的帐号昵称。和大多数区块链上的用户、女巫、农民、开发者、诈骗犯、逃税公民或网络红人一样,奥勒留的名字根本不是奥勒留,他有一个现实世界中的名字,也许相当普通,要检索很久才能找到他的蛛丝马迹,但为了规避社工攻击、躲过税务检查或是保护个人隐私,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也有差不多的名字,它源于一本科幻小说,是一个有八九个字母那么长的德文名,我在网络词典中听过几次它的发音,但还是无法模仿,我猜想大部分同事(来自中国大陆)和用户(来自北美或东南亚)也不知道它怎么念,所以他们才会裁剪出我名字的前几个字母,简称我为「沃尔」,听起来像是一声惊呼或者是将沃霍尔拦腰斩断。


事情就是这样,我和他,沃尔和奥勒留,还有同一条区块链网络上的其他许多人,都在用假名聊天。我们隐姓埋名,我们表里不一,我们心怀鬼胎,这都算不上奇怪——早在一九九二年,人们就意识到网线对面可能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怪的是我们总在聊天,我们聊得很多、很密、很久。有那么四五个月,整个世界都在谈论元宇宙和 NFT 的时候,我加入的每一个在线社区都有国籍未知的用户在发送意义不明的句子,而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几乎整天都在兴奋地(也疲惫地)敲击键盘,想要跟上其他人的步伐。我没有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成为朋友,但在整体上,在群聊中,在想起他们所有人时,我和他们融为一体,无法分开。我们是一起交流教义的兄弟,聚在聊天室中相互洗脑,将区块链改变世界的时间点不断向前提,抹掉对方内心深处的担忧;我们是一起等待猎物的伙伴,相隔千万里看着同一根 K 线,期待一次暴涨或是咒骂一次急跌,准备随时出手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是一起兼职工作的同侪,用尽全力讨好项目方,希望能够获得某位管理人员的垂青,得到投资它们并获得一百倍收益的机会。


我们一起经历许多,一起说话,一起看别人说话,但很少记住对方的名字,因为我们见到的同侪、伙伴和兄弟太多,他们的名字、词语和人生游得太快,像是一台优化了十几年的比特币矿机计算素数那么快,眨眼间就会下线、远行、破产、死亡、人间蒸发,只留下数千条「去月球」的聊天记录散布在几十个群中。三月初的某一天,我看到奥勒留的留言,说想起去年冬天在另一个群聊中见过我,当时和我聊了两三天,只是忘了添加好友。我盯着他的头像,什么都记不起来,只好回头去逐个检索不同群聊中的记录。一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发现,和他聊天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聊天机器人。那时候一个热门项目即将上线,为了战胜同一个群聊中的其他人,每天保持更长时间在线,积累更多活跃度,获得 NFT 的购买资格,我用最简单的模拟输入软件写了两个机器人,它们平均每两分钟(上下波动二十秒)会在一千多条消息的语料库里随机找一条发送出去。我的机器人算不上智能,更不会连续对话,但奥勒留还是和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百多条消息,一起发送各种常见的语气词,直到我们两人的帐号都入选白名单,一口气赚了几千美金。


回复奥勒留消息时,我发自内心地庆幸,庆幸区块链泡沫正在慢慢消失,我所处的项目也不再火热,我不用担心他想要在我们的聊天窗口里寻求什么,更不用担心他发现我的帐号背后并不总是我自己。我们的项目也曾辉煌过,在我刚加入后的第二个月,大概有四五天或者一周多一些,它的市值每天都比前一天更高,引来比前一天更多的投机者,他们找我了解内幕,询问一些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会在某次暴跌后痛苦地咒骂所有人,流着泪说会和我们一起努力下去,同生共死。但到我遇见奥勒留的时候,一切都已平静下来,没人再向我施压或是哭诉,工作变得轻松惬意。市场风气自然在变,更重要的原因是,经过几个月的高强度锤炼,看见几百个项目如雨后春笋般来来去去,像奥勒留一样的老炮们早就意识到,区块链项目方写出革命性程序的概率并不显著高于猴子在 QWERT 键盘上敲出莎士比亚全集,一切路线、计划、承诺、梦想都是场面话,是整个项目突然消失前残存的温柔,所谓的价值投资就是彩票式的下注,买错一注就赶紧换到下一注,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更没必要再造杀孽,逼着写不出《李尔王》的猴子和自己一起吊死。


应该说,我喜欢这种明晃晃的不信任,它让我安然接受所有的鼓励、夸奖、恭维和吹捧并根据上下文语境在它们前面乘上系数,大部分时候是十分之一或五分之一的可信度,偶尔会有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那么真。刚开始工作时我也会把用户的部分赞美记录在工作日志中,在团队会议时讨论,想要告诉工程师们某个功能点广受欢迎,饱受赞誉。后来,在遇到奥勒留之前一两周,我逐渐意识到根本没人关心自己的工作,我并不是项目中唯一的内鬼,甚至老板本人也并不在乎我们每天在做什么,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在他跑路之后尽可能帮他收拾残局,不要把事情搞得太难看。我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知道我的主要目标是田野,而不是和他们一起工作(或为老板工作),我也知道他们的梦想是赚钱退休,而不是正儿八经地开发区块链协议。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我和奥勒留之间,明晃晃的不信任,微妙的平衡,还有断断续续持续好几周的聊天。我猜想他看我就像我看工程师们,我担心研究对象和田野机会突然消失(此前已发生过一次),害我不得不从头来过,他担心投资对象和发财机会悄悄溜走,让他本就不多的存款再遭重创。


奥勒留肯定不是在试探我,在第三次或第四次谈话后,他已经能够确定,我只是项目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根本不可能在我这里了解到有用的信息,而我也偷偷看了他的链上地址,发现他正在逐渐变卖和我们项目有关的资产,小赚一两千美金,只留下一点点当作彩票或是纪念。他可能还对我的老板抱有期待——老板是个很会写白皮书的人,最多的时候一天写出过三四个版本,每一份都比前一份更加伟大,更加空洞——但我并不会和他谈论老板,我甚至不知道该称老板为他还是她,因为我从未听到过祂的声音,在入职之前,我们只有过几封邮件往来,并没有正式的面试。在各种和老板有些关系但并不总是有关系的聊天中,有两三次机会让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最重要的一次是他谈起半年多之前发行的某个 NFT 项目,故事背景是一群蜥蜴人要去太空中历险,他说他赔了很多钱,但还是爱着它们,期待它们能再次回来,我说我没有赔钱,因为当时根本买不起这么贵的东西,只是用一张写满公式的电子表格详细分析了蜥蜴人的每种属性会如何影响它们在太空中的行动,计算它们在未来的探险能力和它们目前的市场价格之间的偏离关系。


我给他截图,一页一页地截图,向他展示整个计算系统的逻辑,最后直接将文档发给他,让他自己模拟几组数值看看是否符合预期。他没看懂表格要怎么使用,但他能明白它在计算什么,因为他也曾经想要找到一只最合适的(一定程度上就是最划算的)蜥蜴人,只是没用上足够精确的算法。他问我是不是开发者或者是正在努力成为一名开发者,我说不是,我和所有人一样,和他一样,没什么写程序的本领,过一天算一天。又过了几分钟,他问我是不是博士生,我说现在还不是博士,但很快就是了,也许明年,也许再过一年,除非我猝死或暴富,不然我应该会去读个博士,然后找个教师工作。他说我很像和他同期入学的博士朋友,一个高高瘦瘦的亚洲人,念社会科学。所以你也是博士吗?我忍不住问他。他说是的,他刚刚毕业,专业是中世纪史,他尝试过在大学里找一份工作,但是中世纪已经过去太久,中世纪热更是从未到来,同年同方向的博士毕业生有二三十个,他们要一起在全球范围内竞争三四个岗位,他并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是勉强毕业,所以才会在找工作的间歇在网络上四处晃荡,最终和我聊上几句。


我告诉奥勒留,他是我在区块链世界里见过学历最高的人。我知道有许多计算机博士或是教授尝试自立门户,改良某种算法或语言,创造一条全新的区块链,但肯定没有另一个中世纪史博士在研究太空蜥蜴。他说他正在考虑找一份本地中学教师的工作,他本该留在博士毕业的城市,但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他最好还是回到家乡,和女友住在一起,方便照顾家里人。我问他那个和他同期入学的博士朋友最后去哪儿了,他们还有联系吗?他说他成为了一名人类学家,一名真正的人类学家,他在博士的第三年之后再没回过学校,据说一直留在田野的南美小镇上,和当地人认识、恋爱、结婚,几乎变成了研究对象中的一员,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到北美。我说有时候我也会担心自己陷入田野之中,其实我根本不是一位认真负责的产品经理和社区管理,我只是想收集所有人信息,有些头绪后再按照研究伦理的要求整理各类材料,重新进行访谈,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但我总会忘记(越来越多地忘记)要进行分析,要将分析写在笔记软件里,我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发生改变,变得越来越像我想要研究的人,像是一只岸上的鱼,用尽全力挣扎,只为跳入水中。


奥勒留没明白我在说什么。也许我根本就没说清,也许是我的公式表格太过复杂,超出了中世纪修士的计算能力,他给我发了许多消息,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安慰我,告诉我在几个月之前,在他快要毕业的时候,他也有过焦虑、抑郁和不安,但一切都会过去,我们终究会找到自己的路。他说的话并没有太大作用,我自己看过许多类似的话,它们和我的处境有些相似,但总是少了些什么,一种毛细血管破裂后留下的刺鼻的烟熏味。我没问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什么,害怕自己不小心检索出他的真名,但我说了谢谢,说我好些了,我还在慢慢探索自己想要些什么。与此同时,我在回想他的话,回想那种感觉,它没什么用,但却是我所缺少的东西。我想起老板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应该再物色一个专门的社区经理,因为我说话有些不近人情,经常让人感觉我们项目太过严肃,和我们的主要用户(美国和欧洲的青少年)气质不符。我猜测奥勒留可以,他打出的句子中有一种莫名的乐观,像是我本来应该有却从来没有过的乐观。询问过工程师们的意见后,我将老板的工作邮箱发给了他,告诉他有一份兼职可以试试,让他直接找老板聊。


再看到消息时,奥勒留已经是我的编外同事。据说老板很满意他,四封邮件后就同意让他加入,作为我们未来的英文社区管理,实际上就是全部的社区管理。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中文用户。除去奥勒留之外,我们项目应该全都是中国人(或者广义上的华人),我们在工作群里说中文,但对外全是说英文。我们害怕被人发现是中国团队,因为中国人只骗中国人。




(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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