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李颖迪 2025-02-07 10:51 北京
文 / 李颖迪
看到周慧在书里写,晚上去健身,回来走墓园,次数多了,名字和照片看过多遍,也不怕了。我立马说想去墓园看看。
一行五人,挤在一辆银色雪弗兰里。周慧是司机,路上开玩笑,说她有时单手开车,自比洞背车神。洞背是她生活的村子,在深圳东边,从市中心开过去要一个半小时。车流漫长,缓慢移动,高架桥像一条卡住的拉链。令人沮丧的交通时刻。车里闷,没人说话,我们一起盯着周慧开车。她打方向盘、踩刹车、变道,带着要驯服这条路的气势。到了盐田港,积攒的集装箱,一派忙碌景色。看,维港,周慧说。我以为真能看到维多利亚,望过去只是高楼。总算离开市区,车穿过隧道,光亮淡去又重现。两侧植物变多了,整株粉色的美丽异木棉。然后是海,金光闪闪。
“保持贫穷,被人遗忘”,最开始,朋友转来一则周慧的新闻。新闻里写,她不上班快十年了,独自在洞背生活,养了只猫,写了一本散文集,名字叫《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她也是个“逃走的人”啊,朋友开玩笑说。三年前,作为一个有点迷茫的年轻人,我去了很多地方,有些城市地处边缘,像鹤岗,也有的离北京不远,比如坐两个半小时高铁就能到的鹤壁。在那些地方,有一些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买了套房子,与外隔绝,一个人过。我希望能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有关中心和边缘,有关自我和外部。这些疑问都写在了《逃走的人》这本书里。书出版后,我经常在邮箱里收到读者的来信。他们仍然说着自己的迷茫,还有想要从秩序当中逃走的心愿。
周慧也许很像我之前遇到的人们,如她的书,也如外界对她的打量:身处城市边缘,渴求被遗忘,某种逃离。不同的是,她身上似乎少了一些苦涩的感觉。我打开她的书,文字像是个年轻人写的。用扉页的出生年月计算,她今年也有五十岁了。她是怎样做到的?或者说,她是怎样实现了这种轻盈?于是现在,我又坐在了周慧的车上。
过洞背村,过桥,牌子上写着“华侨墓园”。车再往上开,停在坡道中间,直直横在那里。怎么有个公共焚化炉?朋友问。周慧就笑,说是烧纸烧树的,难不成,露天烧人?
人站在高处,忽然发现整面山坡都是坟墓。我默默数,一面,两面,三面,可能总共有好几万块碑。左侧,两面山像伸出臂膀,环绕着海。往下有灰色石阶,种着墨绿的松柏,一直通向海岸。周慧说,是一些买不起墓地的香港人葬在这,因此叫做“华侨墓园”。我们绕着墓碑走,辨认字迹,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生于中山,江阴,潮州。有的墓还有完整的平台,和观景台一样。我打开手机搜索,一个墓要卖40万。网页里还写,墓园大都卖完了,如果实在想葬在这,可以去办几内亚比绍绿卡,拿华侨身份。再搜,几内亚比绍,在非洲。
周慧说,何必要去买,直接山上挖个坑就好。我们都是湖南人,讲到老家土葬,给活着的人也留好了位置。但肯定不回去,她又说。
大概是沐浴在太阳下面,死亡也变得和蔼。山脚下海浪粼粼,想到古诗,惠风和畅。村里有个民宿,老板也是周慧的朋友,因为泥石流,在墓园墙上打了一个指示牌——“民宿自此进”,像个玩笑。离开墓园后,车开到洞背的另一面,人大附中的深圳分校。到周慧家里,从楼顶往下看,整洁的教学楼,旁边几座塔吊运行着,蒙着纺织布的建筑半成品,应该还在往外延展。后来我一个人在村里走,晚上九点,看到零星的穿校服的学生,直到某个楼房的门口消失。因为建了学校,村里新来了一群陪读妈妈,房租也涨了。生和死,两种力量,像在这个地方角力。
那几天我慢慢看完了周慧的书。当景象被她的语言凝视过——“山后的海露出一掌心那么多”——再看现实,徒生惊异,站在村里,我忍不住就要伸出掌心,掂量山和海的距离。我也注意着楼下那片菜地,边上种着芭蕉,几个村民在辛勤劳作,忍不住又想翻书,看她是怎么描述这菜地的。周慧后来说,现在写东西,经常想屏蔽熟人,比如村里的邻居。“我每天都在看这片海,他们也在看这片海,明明看的是同一片海,为什么还要通过我的眼睛去看?”
深圳洞背村附近的华侨墓园
走到周慧住的楼,她介绍,这是村民自建的,八层,左右两侧共十六户。院子里拉拉杂杂种些植物,高矮不齐,一茬韭菜,竹芋,角落里有颗香水柠檬,挂着三四颗果,黄了的那颗被周慧摘下,说拿去做晚上的冬阴功火锅。旁边还有天堂鸟,花盆里土地干燥。周慧就拿来水管,将院子湿淋淋浇了一圈。“好像撒尿。”她笑,水断续喷出。
一楼,右边大门开着,房主是个中年女性,以前是摄影师,现在从头开始学陶瓷。房子里一下涌进好多人,主人并不嫌烦,给大家一一介绍,拿起青铜器皿形状的杯子,说刚上釉,桌上都是泥。有人从柜上捡起一只米色瓷碗。碗里画着一些黑色螺旋线条,中间是一只干蜻蜓,像是暴风中的眼睛。楼上的居民也下来了,室内人声重重。先是咖啡机声轰隆作响,有人要试着烘培新鲜的咖啡豆,豆子在玻璃管里跳跃。每人分得一杯咖啡,满嘴焦苦味,说怕要上火。另一女人介绍,这是六楼的,平常在深圳市里,做心理咨询。七楼的,一个男人,家里摆满黑胶唱片,性格温和,会揉面粉、烤面包,给楼上楼下都送。一楼的,左边是个花艺师。八楼,新搬来一对年轻夫妻,在村里开了家书店,生意不好做,就到旁边的山上招揽那些徒步的人,也想着如何把陪读妈妈吸引过来。五楼的,据说家里很多奇珍异品,平常习惯去各地搜罗,本身卖香,家里香灰袅袅,还养了五只猫。这楼很遭村里野猫的喜爱,“五楼”在四楼的空房里养着一只狸花。猫是循着光亮找来的。秋天的时候,周慧也在楼下捡了只狸花,可能刚满月,还要吃奶。现在那猫仍警觉得很,几乎抓不到它脖子。
在楼梯间穿上穿下,我一时想起契弗的一篇小说,叫《巨型收音机》,写的是一对夫妻,通过家中的收音机偷听楼里其他住户的生活。他们一边听,一边猜,十一楼E户,十八楼C户。我记得那小说里写,“五花八门的各色演出,有消化不良,有激情肉欲,有无边的虚荣,也有无限的信仰和绝望。”
周慧先带我去五楼。房主坐在桌前,向我们展示各种香炉,拿来一小口鼎摆在面前,掏出勺子,慢慢把炉中的白灰碾成花瓣形状。香烟升起,带来桂花的气味。女人介绍传统文化时,周慧像个不认真听讲的孩子,一直看桌上的物件,香囊,银饰,贝母,然后从角落里掏出一副红色老花眼镜,问她戴着怎么样。然后,周慧又带我去八层。原来她住在七层,涨价了,就搬到八层。之前,那对年轻夫妻略有不平,说房子朝向不同,自家要到阳台才能看海,在周慧那边,客厅就能看到。坐在周慧的客厅,往外看去,的确看到了那片巴掌大的海,藏在两侧山之间。这天可能生了雾,海和天模糊不清。夫妻还说,你是没听过晚上的海风,外面呜呜吹,我们这里是呼啸山庄。
可能是刚搬的家,或者刻意维持如此,周慧的房子装饰简洁,给人空荡的感受。客厅里摆着一张布艺沙发,一张桌子,猫跳来跳去的,经常像水一样从沙发流到地上。最里面是书房,前任房主留下了四面书柜,周慧只摆满了一面,说一面就够了。她经常想要读书,又觉得自己注意力涣散,总是刷短视频,浪费一下午,甚至想在书房里装一个网络屏蔽器。
她书中经常写,“我始终没有把那本书读完”——
“我爱旅行,但大部分时间是远远地爱,因为难以承受旅行的费用;难以承受旅行带来新的渴望,因为生活容纳不了新的渴望。我会在夜里旅行,在睡梦里,在那里,我的童年仍在继续,少年正在展开,有土地、鲜花、房屋,父母的年龄每一天都不同,他们有时爱我,有时不爱我。现在,我懂得醒来后就把一切忘记,两条河流并肩而行,不要让任何一件事情占据比它更长的时间,无论它多么不幸或幸运……我始终没有把那本书读完,但我读过的那一部分,依然归我所有。”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我并不提问,只是看。像牧羊人每天用脚掌丈量来过无数次的山坡,对周慧来说,生活也是她的脚可以踏到的地方:
多数时间是在这个房子里,昏睡,做饭,阅读,在客厅行走、走来走去,朋友形容为“要将房租成本走回来”。这栋楼,楼上楼下,时有宴席,有新人加入,也有旧人离开。到洞背村,在背仔角的海滩边挖青口,注视夕阳下落,看雾把芦苇林变成纱带,或是在墓地一个人散步,有时碰到随书里前来村里的读者,“你知道周慧在哪吗?”“我就是啊”。开车,车也是她的脚,把路途放长,因此她一直不舍得卖掉那辆破旧的雪佛兰,哪怕在最拮据的时候。她经常开车进城健身,早晨就去,路途半小时,健身前吃一碗肠粉,以前是到乐刻健身,上团操课,练杠铃,现在换了一家,有露天泳池,能晒充足的太阳。她经常和“一楼”一起去健身,“一楼”还会拿回健身房的纸杯,摆在柜上。对于爱情,偶尔渴望,不抱期待,有男人来搭讪,周慧就告知自己的年纪,说要把他们吓跑。“我,只是个唠叨的妇人。”她笑。
她经常写,开始同样的一天、生活单调得像停止了、今天不能再写昨天、你能写三百六十五天吗?她的写作正是从这样日复一日的单调中生长出来的。
以前,她养了一只叫做虎皮的狸花,养了好几年。虎皮性格倔,和她不亲,出门下楼时才会叫几声。有天,虎皮出门下楼,再也没回来。那阵子村里来了几只流浪狗,周慧只是猜虎皮死于和流浪狗的战斗。今年新捡的这只狸花,和虎皮长得像,她取名叫咪咪。也许是经受过失去了,她只给猫取尽量普通的名字。笼统来说,现在人看待猫,多比人看待人要亲切。就像那天我们去市里,走在一个商场,商场庞大,人流许多,中央搭了一个舞台,有年轻女生穿洛丽塔衣服跳舞,底下评委的头发也是红红绿绿。舞台旁边通向一侧商铺,我们在走道中间遇到一列玻璃箱,每只箱都装着一只猫,神色倦怠。周慧当着人说,“养后院猫的,见一次骂一次,这辈子都不得好死。”
朋友有点意外,说这么直接。几天的接触里,周慧给我留下的印象也是这样:她什么都敢说,什么都能说,没什么要遮掩,也没什么要迎合,直接,坚硬,好像一个独行的登山者。一个人如何拥有形状如此明确的自我,又是如何面对单调,面对孤独?我又怀疑,也许这是人的禀赋,有的人天生就有,有的人则没有。
说回来,一行五人,除了周慧,都还在上班。我想到周慧的独特之处,说到底,我们其他人,还是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就像一起来的朋友,他在广州工作。见完周慧后,我接着去他们那个工作室,在商用的居民楼里面,二层,里面灰压压,大门用那种老式的U型锁锁着。除了他们这个小工作室,那一层其他的商铺来来回回全倒了。朋友忍不住自嘲,说没想到是文学生意活得最久。但即便做的是与精神生活相关的工作,走到里面,我还是看到七八个工位,放着那种缓解腰疼的人体工学椅,每天还是要打卡、上班。他来北京出差过几次,每次来都是开会。下班后见面,约在酒吧,他像是一天老了好几岁。我们都一样,总是说着要逃离,短暂付出行动(或不付出行动),然后就调头回来了。
周慧曾说过,父母走得早,她没有太多现实负担。十七岁外出打工,从湖南到深圳,在工厂踩缝纫机,一圈圈的缝纫机声中,她想,自己的生活绝不能这样,因此离开工厂,去念成人高考,到了一家物流公司做人事行政。最后一份工作已有不错的收入,她做人事经理,也有了一套小房子(她不避讳谈这个),就这样干到39岁,上级领导辞职了。她和新来的总经理相处不来,觉得不必再继续这样下去,就辞掉工作,靠房子租金还月供。按照目前的经济状况,失去房子也许是必然的。她说自己并不恐惧这事了。
我也想到那天,周慧在台上说,对现在的她来讲,人和人之间只需要轻触即可,这样就够了。这样是否真的足够了?她将此形容为“锻炼”,慢慢“锻炼”出独自的决心——
“同村的朋友最近总是问我,你如何生活。我说,因为我没有父母、孩子、伴侣、亲密关系,我只能独自一人。我每天都很自在,也没有人需要我。我为自己活,不为他人活,这句话表达起来很容易,但真正要依靠这句话度日,非常困难,可能需要几十年的锻炼。”
在媒体上班,经常写人,写故事,听人说自己怎么选择,似乎只是微小的机缘决定了人生走向。周慧在书里多次写到母亲对姐姐的偏心,也写到父亲临终前的情形——“你那时逃避了多少,现在就以数倍的惩罚回来多少。”她还写过,在工厂打工时被孤立,被一辆摩托拖在地上跑的经历。但也许,像这样从文字里寻找对现实的解释是徒劳的。人的命运从来不是因为经历了A导致了B,不是线性叙事,矛盾与反复是常有之事,有时人自身都讲不清。
不过,当她回头看,可能确信幸运的一件事情,是她在那个人生节点选择来到了洞背。她很早就开始读书,也因为读书结识了一些朋友。辞掉最后一份工作时,她恰巧听说了洞背村,最早是深圳旧天堂书店的合伙人住在这里,等她搬过来后,发现村里还有诗人黄灿然、孙文波。这里像是一个短暂的乌托邦,人们来来去去。她发现人好像只是看书、听歌、写诗、研究冷僻的古籍,这样活着也可以。
之前有一个读书小组,有朋友非常擅长做文本精读,她因此开始接触安妮·普鲁、福克纳、爱丽丝·门罗,也开始尝试把自己的生活写下来。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写作要拿给谁看,没想过某天会写成一本书,会出版。文字只是脱离她自身,然后独立存在在那里。她日复一日地写,写出无数个碎片,写生活的每个角落,写焦虑的瞬间,安然的瞬间。她也说到后来在洞背的生活,哪里有世外桃源,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摩擦和龃龉。但在这十年里,她和写作的关系得以建立,像在纸上描摹自我的形状,她一遍遍地画,直到线条、形状、色彩都得以明晰,直到自我和他人的距离也已确立。
海很蓝,难以想象在深圳。对面是港口,夕阳从起重机的缝隙里落下了。
离开背仔角,周慧说晚上吃火锅,还有三个邻居一起。周慧负责出锅,五花肉,还有珍藏的糍粑。邻居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活虾,还有冬阴功汤底。那个总是问周慧如何生活的朋友也来了,带着香港的巧克力。等汤煮沸,火锅吱吱响。锅分为两边,一边煮汤,一边烤肉。女人们依然聊工作,孩子,也聊出门的见闻,就像楼里一个寻常的夜晚。忽然有人说,看窗外,月亮大得惊人。周慧去拉上帘子,露出夜晚的全貌,说月亮真像个假的。傍晚时,我和周慧在路上聊喜爱的小说,忘了时间,回去时已快天黑。再走回墓园,在坡道上,同行人说,你们听见了吗?我们停下,在寂静中等了一小会儿,辨认出远处喃喃的南无阿弥陀佛声。同行人说,那是太阳能诵经钵,吸收了一天的阳光,不会停的。那声音一直跟在我们脚后,阵阵不绝。
周慧和她的猫
撰文 / 李颖迪
摄影 / 胡境森
板式 / 新月
李颖迪,写作者,著有《逃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