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04月07日 13:51
岛屿作为隐喻 |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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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讲述了作者在柬埔寨高龙撒冷岛滞留期间的见闻与生活。由于疫情爆发,柬埔寨锁国,岛上居民与游客的生活受到影响。作者观察到岛上不同人群的生活状态,包括西方游客、当地居民以及其他滞留的中国人。文章还描述了岛上的自然风光、生活成本以及作者的日常活动,如饮食、住宿和娱乐。同时,文章也穿插了对疫情、旅行限制、以及岛上特殊事件的记录,展现了疫情下人们的困境与思考。

🏝️ 疫情爆发导致柬埔寨锁国,高龙撒冷岛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岛上居民和游客的生活受到严重影响,岛上旅馆纷纷关门,公共交通中断,物资供应依赖大陆。

🧑‍🤝‍🧑 在岛上,作者观察到不同人群的生活状态,西方游客沉溺于酒精,而其他滞留者则面临着不同的困境,有寻求避难的、有推销网赌的,也有寻求旅游的,呈现出多元化的社会景象。

🏡 作者描述了在岛上的日常起居,包括饮食、住宿和娱乐,体验了岛上的简单生活,与外界隔绝的生活方式。同时,作者也记录了岛上的各种琐事和意外事件,展现了岛上生活的真实面貌。

🤔 文章穿插了对疫情、旅行限制、以及岛上特殊事件的记录,展现了疫情下人们的困境与思考。岛上居民对疫情的恐慌、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在困境中寻找乐趣与希望的心态。

原创 赋格 2025-02-17 10:03 北京



1


滞留海岛第一周,平安无事。上岛后不到四十八小时柬埔寨就启动锁国政策,不再放游客进来,像我们这种僵在里头的基本都找好地方窝着不动了。在岛上认识了几个英语国家的人,澳洲人英国人美国人,都没好感,歧视性地当他们是“白垃圾”,一天到晚泡在酒精里,颓唐又喧闹,一副末日相。只有一个意大利人是我唯一愿意说话的,叫萨尔瓦多雷,和菲拉格慕同名,精瘦,晒得黝黑,每天早上去沙滩跑步,很讲究吃,告诉我哪家餐厅菜做得好,好在哪里,是个会生活的意大利人。可惜他推荐的馆子很快结了业,因为没生意。岛上半数旅馆关了门或准备关门,剩下几家坚持营业的推出了“岛屿天堂自我隔离”折价套餐,连住三晚以上打八折,餐饮酒水一律七五折。


我下船时这儿已经有六个中国人,不像游客,估计是来岛上避瘟疫的,其中三个从西港来的男子合住一个三人间,每晚七十美金,已经呆了一个多月,像有工作在身,我听到他们在电话上讲“五十万”如何如何。


某日,西港开来的班船又下来一个中国人,却引起一场风波。那天中午我照例去萨拉餐厅吃饭,忽听身后有个中国女人的声音和我搭腔,自称湖北人,常住深圳,被人忽悠到金边工作,以为有个每月赚多少万的机会,结果发现货不对版,黄了。她一会邀我去看日落,一会邀我与她同住分摊房费,我本能地想躲开。突然间,餐厅经理模样的大肚子白人拿着个额温枪来量我们体温,要她出示护照。我不明白为什么吃饭还要查护照,问大肚男怎么回事,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这位女士入住时拒绝登记护照,而且不让别人靠近她,又戴着口罩,引人侧目。一天前西港测出一例感染者,正好她也来自西港,诡异的行事作风自然引起警惕。他这么一说,我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不仅这个白人,连整个餐馆的所有员工突然都戴起了口罩!而食客霎时间都消失不见。本来餐馆里坐了六七成顾客,现在只剩两个中国人,大概她先察觉不对,心虚了,才来找我搭话。她不太会英语,白人经理就没什么顾忌地继续和我八卦,说她拒绝交出护照,酒店的人很快偷拍了她并把照片发到微信群,于是整个岛上的酒店从业者迅速传遍,惊动了警察。这时我才看到吧台边站着个穿制服的人,无疑是岛警。那女人没有抗拒,乖乖交出了护照,大肚子经理翻开一本菜单铲起护照交给警察,避免用手接触。


可能也是闲得无聊,大肚男转头又来和我聊,说刚才斜眼瞥到那女人随身带着瓶洗手液,说明她还挺注意消毒,那些奇怪的表现比如说戴口罩、不让人靠近,倒像在防范别人而不是因为她自己有症状。不管怎么说,体温是正常的。我终于回赠他一条八卦,说她还邀请我去她房间同住。大肚男听了露出释然的表情,咧嘴笑道:“啊哈,那看来她没问题咯!”


风波平息,我从电脑前抬起头来,一切已恢复正常,中国女人不见了,餐厅又坐得半满,员工都摘掉了口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天擦黑时白人经理又来邀我去打牌,我说抱歉,手头事还没忙完,再说我也不怎么会打牌。这个活泼热闹并善于和客人周旋的大肚子白人让我想到了阿庆嫂。


小岛名叫高龙撒冷,北纬10°35′东经103°18′,像新冠海洋中的安全岛,也可以说是旅行者的殖民地、理想国,有殖民地的浪漫而没有殖民地的麻烦,洋溢着醉生梦死的欣快情绪。不少岛民大中午就一杯接一杯喝上了,我也偶尔会赏自己一杯吴哥扎啤当“sundowner”,尽管岛屿这一侧因为朝东看不见日落,但坐在沙上且饮且看暹罗湾水天变幻还是惬意的。关键是,一切都非常便宜,比滞留马尔代夫幸运多了。最近网上流传着“蜜月旅行被困马代,天堂假期秒变地狱”的悲惨故事,一对并不富裕的新婚夫妇到马尔代夫度蜜月不幸撞上疫期封锁,被迫滞留豪华度假村“强行度假”。当两人成为整个岛上绝无仅有的客人时,无休无止被工作人员“宠爱”的感受也越发让人尴尬,小两口的婚房每天会被过于清闲的工作人员打扫五遍,手里的鸡尾酒刚喝两口就有人上前请示还要添什么酒,如果两人去海边散步,浮潜教练一定也会出现,央求他们参加浮潜项目。重点是,这一切五星级服务都在消耗小夫妻准备买房首付的资金。相比之下,滞留高龙撒冷岛还不至于破产,一杯扎啤只要一美元,住小木屋一晚十美元,不怕打持久战。


大肚男来找我玩牌的时候,外面沙滩上两个少年在玩火,一个欧洲人一个当地人,肤色一黑一白,火棍火把在夜空中燃烧翻滚。餐厅里,驻唱歌手拨着吉他在唱绿洲乐队的“Don’t Go Away”:


As the day was dawning my plane flew away

With all the things caught in my mind


餐厅里的人们端着酒杯沉吟不语。“我的飞机飞走了”太像一句讽刺性的比喻,我们这群“柬漂”平日闲聊最多的话题就是有没有航班,能不能回家,以及祖国会不会派飞机撤侨。“菲拉格慕”说,前几天德国派专机到金边撤侨,一些运气好的英国人也成功搭上这架飞机离境。他对意大利政府不抱希望,本来也不想回家,只求封锁快点结束,可以离开东南亚去台湾、日韩,走完他的亚洲之旅后半段。


一个个国家都成了孤岛,有的国家派包机撤侨撒红包给国民,也有的国家设置种种障碍阻止公民回国。泰国实行史上最严口岸限制,任何人入境或转机都要出示无病毒证明,断了很多人的退路。越南关闭柬越之间陆路口岸,取消柬埔寨公民免签资格,柬埔寨一怒之下禁止所有越南人入境,看谁比谁更狠。现在柬埔寨更进一步宣布封国,外国人只能出不能进,东南亚最后一道门缝也已关闭。来之前,眼见着柬埔寨国内各种交通工具陆续停运,我有些担心能否顺利抵达高龙撒冷,甚至拿到船票了还在胡思乱想,会不会突然停航?上了船后又杞人忧天地发愁十天半月后航线会不会中断,那样的话就要困在岛上扮演鲁滨逊了。


每个人上船前都测了体温,我问拿额温枪的工作人员我是多少度,他让我自己看数字显示:36.6。船上有十二名游客十九名当地人,说明当地人仍有旅行需求。我们和大包小包的法棍、蔬菜、食用油一起驶离西港,此外还有几大桶消毒水,看得出是泰国产,黄色唧桶连着喷雾杆,桶身上写:“Marata Knapsack Battery Sprayer”,可见这种背包式喷雾器是由电池驱动。岛上一切吃穿用度都依赖大陆供给,一旦意识到海岛生活也有实用性的一面就足以戳破有关“岛屿天堂”的幻想和迷思。


在渡船上我认识了一个叫诺姆的犹太人,与乔姆斯基同名。他跟我抱怨:“不好玩!越南去不了了,就算能去也什么都干不了,连酒吧都关门,柬埔寨好歹还能喝酒。”他想取消走了一半的行程立即回国,但怎么回得去?又说,庆幸先到过泰国,在龟岛度过几天好时光。我记得龟、帕岸、苏梅三岛很受以色列人欢迎,据说以国小青年服兵役前喜欢呼朋唤友到泰国接受成人礼,往往是季节性的大批来大批走,龟岛有的村子整条街都是希伯来文招牌,当然那是十年前了。


出于对龟岛的美好记忆,“乔姆斯基”决定去高龙撒冷的姊妹岛高龙岛看看,两座岛共用一条航线,西港出发的渡船先到高龙再到高龙撒冷,有“跳岛”的意思。海岛爱好者习惯性地在一座岛上寻找对另一座岛的回忆,就像在某个人身上寻找对另一个人的怀念,然而谁知道这一片海洋与另一片海洋到底不同在哪里。我差点想对“乔姆斯基”说,你怎么去高龙岛不去高龙撒冷,“从耶路撒冷到高龙撒冷”听起来多好玩啊,但我知道这只是中文译名的巧合,此“撒冷”与彼“撒冷”毫无关系。他说他到过中国很多次,这让我惊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背包客会去中国旅行了,他们漫长的亚洲行程有意绕开中国大陆,像“菲拉格慕”那样,印度、尼泊尔、缅甸、泰国、柬埔寨、老挝、越南、台湾、韩国、日本,绕开中国大陆。或许他们都觉得去中国难度大又没有成就感,不似二三十年前那么牛逼。“乔姆斯基”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是因为拿到中国的十年签证才去的中国,“你知道,以色列和中国关系还不错。”他盛赞西安,认为西安的食物是全中国最好吃的。


  跨省旅行禁令实行后,仍有零星从大陆来岛上一日游的旅客,乘私人船只抵达。 




2


衣——我想这种7/24无上装的日子我是过得惯的。这次旅行,原以为主要目的地是西班牙,谁想到滞留在热带,三月到五月好巧不巧又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热天衣服我只带了一件汗衫一条沙滩裤一双人字拖,居然够用,因为始终赤裸上身,只穿一条沙滩裤,若不怕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打赤脚也没问题。沙滩裤每晚睡前洗一遍,第二天干净如新,不用添置衣物。想到行李里面还有厚厚的羽绒服,有隔世之感。随身物品虽少,但不管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还是目前酷热的三十八度都能应付。


食——沿萨拉森海湾的白沙滩巡视一番,确定把萨拉餐厅作为我的食堂。他家菜单居然是中英文对照,立刻使我复发文字病,强迫症一样把中文翻译通读一遍。Feta cheese译成“菲达芝士”、Mozzarella译成“莫扎雷拉芝士”没毛病,我个人比较喜欢称它们“山羊奶酪”和“水牛奶酪”。真正让强迫症患者无法忍受的是一页里同时出现“切达奶酪”、“切达芝士”、“切达起司”三种表述!Neapolitan sauce翻译成“新波兰酱”那是谬之千里了,让意大利人看到简直要翻两次白眼,第一次因为把那不勒斯错弄成波兰,第二次因为所谓“那不勒斯酱”在意大利是不存在的,就像印度并没有“咖喱粉”。至于“新波兰酱”里的“新”字,却也不错,那不勒斯这座希腊殖民者建立的城市本来就叫“新城”(Neápolis)。大半个月下来,食堂里的菜多多少少我都尝了一遍,论味道,最不出错的还是本地高棉菜:柬埔寨“国菜”鱼荷(Amok fish)本质上是一种椰浆咖喱,正宗做法应该是盛在蕉叶扎成的小“碗”里蒸熟,香料用了南姜,内容除了鱼肉还有洋葱、彩椒和蛋花,口感浓稠、偏甜。又一次体会到中南半岛南传部佛教地区从文字到饮食都受印度影响大过中国,文化上的分界线就在老挝、柬埔寨与越南之间。另一道典型高棉菜式是黑胡椒炒牛肉Lok lak,配的一碟浇汁里也含有黑胡椒。总的来说高棉菜没有泰国菜那么辣,香料种类也比泰国菜用得少,亮点在胡椒,因为柬埔寨的贡布出产上好的胡椒。


住——初到岛上,住在廉价的“幸运阳光”客栈,登记住宿的是个叫乔丹的澳洲人,明显醉着(下午三四点钟就已喝醉),步态踉跄,却还要强撑着记下我护照上的中文名字,依葫芦画瓢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描画对他来说犹如天书的汉字。客栈里住着几个形容邋遢的英国姑娘,和乔丹一样成天喝得烂醉,据“菲拉格慕”透露,这几人喝的还不是啤酒,是杜松子酒之类烈酒,似乎颇有钱,也有可能是当志愿者替客栈打工换取免费食宿和酒精。有天半夜,酒气醺天的乔丹抱着一只猫来我房间,把猫往我怀里一塞,说,“我们仨一块儿亲热亲热,它也是男的,叫Hana”,我抱过Hana(大概是日语“花”的意思)推开乔丹,对他说,我跟猫亲热,不跟你。为了避开这几个“白垃圾”,第二天我就换到大肚子经理介绍的一处竹篱茅舍去住,海边小树林里的独栋小木屋,正面有个高于地面的平台,可以坐在门前看风景,让我想到新奥尔良的老房子,大概都有法国殖民地民居特点。主人叫山姆,英国人,和他的柬埔寨女人尚塔尔一起打理周边几栋小木屋组成的度假村。山姆说今年二月这里还住满游客,如今空空荡荡,折价出租。我很快喜欢上了这座小木屋,空间虽小,也算别有洞天,前后分成四个区域:露天平台、卧室、储物晾衣的小隔间、卫浴。卫生间屋顶是透明材料搭建的,被大叶榕的树影笼盖,下雨时可以听着雨声洗澡。


行——在岛上走路就好,从萨拉森海湾一头走到另一头大概要四十分钟,徒步穿越岛屿去西海岸也不是难事。滞留岛上十多天后,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连接大陆与海岛的班船停止运行,高龙撒冷真的成了海上孤岛。当然停开的只是公共渡船,私人船只仍在通行,尤其是补给船不会停,每隔一两天从大陆运来啤酒和柴油,运走空的油桶:啤酒是岛民的燃料,柴油是各家各户发电机的燃料。如果哪天必须逃离高龙撒冷,我会想法子打补给船的主意。


岛居生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上午在鸡叫声中醒来,抬手看表,八点多,还早,继续睡。过了一会儿鸡又叫,一看还不到十点,继续睡,于是睡到十点半、十一二点。岛上公鸡好像随时会打鸣,半夜听到过,午后也听到过。小木屋供电稳定,风扇整夜吹个不停,但无线网络不太稳定,据说大陆那边西港的什么建筑工程挖断了海底光缆,谁知道呢,网断了倒也清净,既然来岛上隔离,不就是要与世界“disconnect”么,手机没有了其他用处,蜕变成音乐播放器,每天晚饭后回房冲凉,然后点燃蜡烛、蚊香,打开风扇,垂下蚊帐,再用手机放出音乐,蜷在帐里看书,直到睡意来袭。


很少停电,但我从大陆过来时还是备了蜡烛,冬天的晚上我是喜欢用蜡烛的,北京漫长的冬天,很需要烛照带来的心理安慰,这里是热带,又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并不需要这种安慰,但手边有支蜡烛还是感觉安逸,小小客舍因为它有了一点“家”的感觉,我尤其喜欢蜡烛快要燃尽那一刻,盯着看它在几秒钟内由一团火苗化为乌有。


到处都是沙子:手机壳夹缝,书页里,被单上,身体褶皱部位——头发根,脚趾缝,不时抖落细沙。这不奇怪,屋子建在海边,细沙无非是具体而微的砂岩、石英、珊瑚礁,被海水亿万年研磨冲刷,从理论上讲高龙撒冷不存在两颗完全相同的沙子,但如果说高龙撒冷所有的沙子都一模一样也说得通。


有天上午醒来突然想到,我不是住在海边吗,好像少了什么?对,少了海浪的声音。再一想,门外是个无比平静的海湾,一丝波浪也没有,难怪只听到鸡啼狗吠、发电机的嗡鸣和勤快的女主人尚塔尔扫落叶的沙沙声。


起床后,固定先去小卖部买水,自带一千五百毫升空瓶,灌满一瓶饮用水只要五十美分或两千瑞尔,比买新的瓶装水(一美元)便宜又环保。中午海湾涨潮,我从不在白天游泳,怕晒。午饭后留在餐馆看书写字,等五点左右太阳偏西,烈日缓和时再回房换泳裤,去浅浅的海湾里游两圈,然后坐在门前平台乘凉,差不多天黑才出来吃晚饭。


有时想,滞留变成了旅居,或用时髦名词概括,叫做staycation。暂居人境庐,而无车马喧,然而我只是群居动物中的一个loner,一座孤岛。


经常在午夜时分,远远听见一波一波的狂呼乱叫、跑调歌声,混着“嘭嘭嘭、咚咚咚”的电子舞曲节拍,穿透竹篾墙缝和茅草棚顶,钻进我的蚊帐。哎,夜夜笙歌的你们,不知今夕何夕,不顾人间疾苦,天下太平时未必会如此放浪形骸,滞留让人找到了借口。这座小岛的确是个完美的隐喻,但不是我预想中的“鲁滨逊漂流记”,简直是大型海盗船碰巧在暹罗湾里搁了浅,没有风暴没有野兽(新闻里说森林里有眼镜王蛇,谁晓得),倒有源源不断的淡水和每天至少十小时供电(从天黑到次日黎明),甚至不断流淌着扎啤和金汤力。


白天也一样,萨拉餐厅隔壁的“树吧”不定期举办“醉船”活动,正午发船,醉船顾名思义就是把船开到海上去开泳装派对,重点是喝酒,不醉不归。我算爱喝酒的,好像应该报名参加,但这么不爱交际又不应该参加,对岛上人际网络的兴趣仅限于观察某个头发染成亚麻色的女孩哪天又换了一个共进早餐的对象,说明前一天晚上她是选择跟这位男子一起过夜。


旅行者构成的小型联合国里,中国人的位置总是略显尴尬。一天中午吃饭时见沙滩上走来一个大汗淋漓的年轻胖子,提着行李箱逢人就问:“Can you speak Chinese?”我就走过去说我也是中国人,有什么需要帮忙我可以翻译。他自称西安人,刚从西港过来,想找地方呆一个月躲瘟疫。他说刚辞掉西港的工作,不想马上回国,现在回国机票要两万多,不如先玩玩。我说,好像不要两万吧,飞上海八千多,飞深圳九千多。他一听瞪大了眼:“这么便宜?你在哪儿看到的价格?”我就想,这人还挺有钱的,八九千对我来说已是天价。他说去年七月来西港,工作了大半年都没在柬埔寨玩过,他认为金边、西港存在病毒隐患,怀疑官方瞒报,想找个人少的地方避避。我好奇问他在西港做什么工作,这人倒也爽快,对我坦白他是推销网赌的,来柬埔寨前在国内欠了几十万债,也是因为赌博,经人介绍来了西港赚快钱,园区里工作了几个月就还清欠款,不想继续干了,“良心上过不去”。他告诉我,女人比男的容易上当,可能因为智能手机时代男人出轨更方便了,有些女性精神非常寂寞空虚,而且在钱这方面警惕性不高,比男的更容易有投机心理,只要耐心跟她们聊情感什么的,投其所好,聊到一定程度下个套,也许就上钩了。运气好的话一天内搞定一张大单能赚十万二十万,就是苦了那些被骗的女人,所以他想还清欠债就洗手不干了。我听说西港如今赌场林立,中国热钱涌进来,改变了当地的经济和文化生态,把一部分柬埔寨人逼入困境,另方面又形成中国人内部消费的某种闭环。半年前禁赌令一出来,大批中国淘金者丢盔弃甲逃回国去,但仍有一部分人咬牙坚持留了下来,网赌牌照停发一段时间后又小规模恢复,背后无疑有交易,有平衡。大批中国人在西港从事博彩相关行业,其中用骗术推广博彩(俗称“菠菜”,从业者则是“菜农”)、诱人赌博的行当叫做“狗推”,想不到在高龙撒冷就遇上了一位。也许不止一位,那三个合住一间房总是在电话上几十万美金地谈生意的中国人也有嫌疑。


  某日,突然来了个中国团队,西港某赌场的,来岛上“团建”。 




3


三公里长的萨拉森湾,水清沙幼,一串客栈沿沙滩一路排列,名叫幸运阳光、甜美时光、甜梦、大快活、柠檬海滩、阳光海滩、天空海滩、海豚湾、环礁湖等等。这些名字像串通好了一样,代表某种营销策略,附送避世享乐的许诺,功能类似于旅游广告中理想化的海岛度假图片,但理想的另一面是它们自身的生存困境:好几家客栈,连同从业人员,都来自西港,在西港沦为赌城后被迫搬来岛上。


北半球的春天已被我完美错过。飞到柬埔寨就等于从冬天一脚踏进最炎热的夏天,中间没有过渡。生活在温带的地球人多半不了解热带气候规律,热带没有春夏秋冬四季,只有三季——雨季旱季热季,更多是依湿度而不是温度差异来划分段落。我到柬埔寨时旱季已近收尾,气温蹭蹭上升,热季来临。进入四月后,天气热到顶点,随时像要达到爆炸的临界点,佛历新年(宋干节)也就快到了,宋干节通常落在四月中旬,过年的日子里所有人向所有人疯狂泼水,像雨季即将到来的一种隐喻。


新冠之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新闻里都是坏消息。年关临近,金边和西港治安都在恶化,抢劫、绑架案几乎天天都有。然后,当局宣布取消新年假期——柬埔寨人不过年了!四月九日午夜,跨省旅行禁令正式生效,暂定执行一周,到四月十六日为止,涵盖新年假期。全国二十四省各自封锁,目的大概是为了阻止首都和其他大城市的流动人员回乡过年。此前已经发布封国令,关闭陆路边境,取消国际航班,把国外的本国人拦在国外。


有消息说,柬埔寨查出一例群聚性感染,至少涉及五人三国,核心人物是一个从柬埔寨回国的中国男子,在中国检测出阳性,顺藤摸瓜查到留在柬埔寨的中国老婆还有他的越南女友以及一起吃过饭的另一对柬埔寨人都被感染,女友最近回过越南,官方表示很难查清谁是感染源。


这个新年只能守在西哈努克省内过了。柬埔寨和泰国同是南传上座部佛教国家,无论城乡各家房屋入口都会供土地神屋,但看得出泰国受印度影响比较大,柬埔寨却奇怪地模仿中国南方人家供的祖宗牌位或财神之类神龛,跟中国文化其实没有多少关系,内涵已经抽空,徒有形式。我看到新年期间岛上各处神龛前都摆放了水果、鲜花、蜡烛等供品,有点“岁朝清供”的意思,此外感觉不到丝毫“年味”。


新年前最后一个月圆夜,在萨拉餐厅吃过晚饭出来一看,嗬,海上生明月,天边有闪电。闪电的方向,是大陆上的中南半岛,而中国,隔在闪电后面无比遥远的北方。


岛上雨季来得比大陆快,新年还没到,夜雨渐渐多了,算是热季里的“芒果雨”——雨季正式来临前,芒果成熟季节的骤雨,是雨季的先兆。已是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在岛上却没有明显感觉,只要不是住在水泥房子里,不用空调也不觉得热。另一方面每天洗冷水澡又不觉得冷,气温水温都在身体能容受的范围内。旅馆说是每天晚上六点到次日早上六点供电,后来我发现实际上凌晨两点多就停了,风扇突然停转就是停电信号。好在竹篱茅舍通透凉快,睡觉时甚至不用开窗透风都不觉难耐。


四月十三日,佛历新年三天节庆的头一天,降下今年热季第一场白昼里的大雨。电闪雷鸣,天昏地暗,高龙撒冷岛像海洋中一只孤立无援的小船,船上人却毫无危机感,永远半醉半醒着。狂风大雨中,萨拉餐厅的店员忙不迭地收起屋外餐桌上的刀叉、桌布、椅垫,落下透明遮雨帘。一场雨把所有人都赶到室内,坐得挤挤挨挨,“社交距离”谁也顾不得了。整个岛上除了小卖部的两个售货员没有谁戴口罩,戴或不戴口罩这件事是有传染性的,也许集体裸脸有助于我们这些临时岛民形成一种身份共识。


我也搬到室内,继续喝我的下午茶——红茶配意式甜点。玻璃杯里的甜点从上面看一片奶白色,其下是厚厚一层橙黄色panna cotta奶冻,旁边点缀半颗热情果。雨停时,店员拉起帘布,昏暗的海天只恢复了些微亮度,黄昏已然降临。


这天的驻唱歌手,咬字口音像德国人,把w说成了v:


How many years can some people exist

Before they’re allowed to be free?

……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 in the “vind”.


唱毕,却听他用土耳其语和英语致谢:“Teşekkürler. Thank you.”原来是土耳其人。也许是德国背景的土耳其人,很多土耳其人在德国生活。环顾四周,我听到英语、高棉语、中文、法语、俄语,一个小型联合国,一座语文的巴别塔。若问每一个人从哪里来,如何流落到高龙撒冷,要往哪里去,千差万别的答案恐怕也只能在“vind”中飘荡。


晚上十点多突然停电,这帮人竟然不约而同唱起“祝你生日快乐”。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堕入黑暗那一瞬所有人本能地想叫喊,想唱点什么,结果本能地脱口而出“祝你生日快乐”,也许停电让人条件反射般联想到关灯吹蜡烛切生日蛋糕。不到半分钟,电回来了,众人哄笑,又回归各自语言的巴别塔。


这样倒有点过年气氛了,十点五十五分,餐厅面临打烊,大肚子经理出来吆喝:“Last order for drinks!Last order for drinks!”提醒大家抓紧时间再点一杯酒,今晚最后一杯。


新年无声无息地过掉,跨省流动禁令于四月十六日早上提前解除,但似乎还没有恢复开往大陆的班船。那天下午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之前我住过几天的“幸运阳光”客栈有个住客突然发病,疑似感染新冠,立刻包了五百美金的taxi船送去大陆检查。假如他真的感染了,整个岛上的人都要检测筛查一遍。一时间人心惶惶,我们都希望那人只是生了普通的病。


结果,只是一场虚惊。我向大肚子经理求证,那个发病被送往大陆医院的人是怎么回事,有什么症状,是不是中了冠毒。他说:“咳,没症状,测了体温正常的,也没咳嗽,那个家伙就是抽多了。”大肚男用手在嘴边比了个吸烟的手势:“大麻。他整天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吸了过量大麻,把自己撂倒了。”我故作惊讶,问:“他哪儿弄来的大麻?”对方朝旁边努了努嘴:“八成是树吧。”这我相信,Tree Bar一天到晚聚着醉醺醺的男女青年,肯定有大麻。只是我不懂那人为什么要一个人关起门来吸,大麻这种娱乐药品不是应该与民同乐击鼓传花的么?这件事我相信大肚男,阿庆嫂一样的他就是高龙撒冷的权威媒体,而我之前听到的则是不靠谱的“自媒体”乱发布——向我传播消息的那个法国小伙子身材绝美,刺青耀眼,说话绘声绘色,然而不专业。


交通禁令解除后,兼以连续近一周全国零新增确诊案例,岛上略微恢复了人气,晚间沙滩火把秀的预告重新推出,西港班船也在失踪多日后重现码头,海里除了有人划皮划艇还看到几辆发出巨大声响的水上摩托艇,“甜美时光”客栈门外有人在弹吉他唱歌,可能是看了嘎嘎小姐发起组织的“同一个世界:都别出门”云演唱会后不禁技痒。


在这种渐趋缓和的形势下,岛上却突如其来发生一次大规模死亡事件。诡异的是,此事无人谈及——某日,大约晚九点钟,一阵雨后,我发现好多小飞虫从门缝钻进来,点上蚊香放在门边也阻挡不了它们,接着,一些半只小指大的蛾子也前赴后继飞进来,在房间内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扑乱撞,有的脱去蝉翼似的翅膀变成蠕虫,我拿扫帚将它们连虫带翅奋力扫出门,可是不顶用,更多小生物以赴死的态度劈头盖脸冲进来。我只好关了灯,指望它们凭盲目的驱光性把自己引向别处,但照旧没多少改善,不时听到电扇“嘎”的一声发生神风特攻队式飞行自杀惨案。好在黑暗中只听见声音,什么都看不见。我躲进蚊帐,想,今晚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唯有在万千蜉蝣的死亡漩涡中垂目入定。大概半小时后,蚊帐外扑扇翅膀的声音竟突然变弱,如电池能量耗尽,心电图指针归零。我竖起耳朵听,房内已没有飞行物的动静。小心翼翼钻出蚊帐,开灯,关掉电风扇,只见地上、桌上飘满透明虫翼,落叶一样堆起薄薄一层。用扫帚仔细清理一遍,包括门外平台,尽力抹去尸横遍野的惨象。次日起床后再清扫一次,出门去小卖部买水的路上看到沙滩上竟然也散落着无数虫翅,绵延几百米,似乎它们来自岛屿内陆,飞到海边无路可走,也可能是退潮时让海水冲上岸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日子,白蚁们约好了在短时间内集体执行一场飞蛾扑火似的惨烈行动。


  吴哥扎啤,敬提前来临的2020雨季。 


  新年期间岛上各处神龛前都摆放了水果、鲜花、蜡烛等供品,有点“岁朝清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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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提前来了,而白蚁不再来。岛居生活已进入第二十九天,倒数第二天。晚饭后回房路上被雨淋得瑟瑟发抖,进屋点上蜡烛,擦干头发,钻入蚊帐打开iBook读意大利作家邓天诺(Tiziano Terzani)九十年代初的柬埔寨游记,正好读到他带了毛姆的《客厅里的绅士》乘货船经过暹罗湾一带海面那段,他从曼谷到磅逊(如今改名西哈努克市,中国人称它为西港)用了两天时间,比几十年前的毛老师慢一半,毛姆的船是从曼谷到西港东边的白马。奇怪的是小木屋平常难得有网络,逢雷雨天反而信号好,我就动念上网搜索邓老师当年搭的那条船近况如何,结果还真搜到了。书里写,船名叫Nagarose,远洋轮App告诉我确实有条叫Naga Rose的货轮,一九六九年挪威制造,十之八九是同一条船。名字很艳异,“灵蛇”与“玫瑰”,不可思议的组合,不知什么意思。让人难过的是,网上信息显示这艘“那迦玫瑰号”状态是“Dead”!再看位置信息,地图显示它位于加纳以南、赤道几内亚以西的几内亚湾中,那么是出故障沉没了?意外死亡还是自然死亡?如果活到今天,这条船也年过半百了。书里说它三十年前就身体欠佳,那时红色高棉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柬埔寨百废待兴,基本上是无政府状态,邓老师钻了个空子,他算是偷渡进的柬埔寨,在磅逊上岸并没有过边检,出柬埔寨可能会有麻烦。当天走陆路从磅逊到金边,快进城时经过机场,他灵机一动,直接穿过停机坪混进刚从一架曼谷抵达的飞机上下来的乘客,就这样合法入境了。以前机场的确是这样的,我在马德里遇到过一个香港人,他告诉我当年偷渡到欧洲非常容易,带了把大剪刀上了香港飞阿姆斯特丹的飞机,那时安检很松,抵达后,他趁人不注意溜出机场,拿出剪刀把铁丝网剪个大洞,人钻出去就偷渡成功了。


我又打开毛姆的《客厅里的绅士》,书里有句话让我掩卷出神,“旅行是自我隔绝的一种方式”。外面雨声不断,手机里在播放莫里康内的音乐,像短波收音机广播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很多年后,还会记得这个晚上吗?高龙撒冷岛的雨夜,《客厅里的绅士》,莫里康内的电影配乐。《高棉时报》网站确认了今年雨季提前来到的预测,据说是“小男孩”厄尔尼诺El Niño和“小女孩”拉尼娜La Niña两种气候现象同时起作用的结果。从新闻来看,柬埔寨似乎就这么一直维持着连日来“零新增”的态势,全国仅剩的五个病例不久就会清零。坏消息是泰国紧急状态和国际航班禁飞令继续延长,意味着近期泰国不可能对外国人开放入境。那么老挝呢?越南呢?白天时在沙滩上遇见“菲拉格慕”,扎着红头巾,情绪低落的样子。我向他道别,说我准备出岛返回大陆,他情绪愈加低落,说他有点等不及了,听说越南边境快要重新开放,他考虑往湄公河三角洲移动。我说我也在等老挝边境开放,走陆路回中国,免得为“五个一”政策下的天价机票伤脑筋。


也许真像有人说的那样,岛屿不过是浓缩的大陆,又或是外部世界的一个隐喻。但从许多方面来看,仅仅四十分钟船程以外的大陆更像是高龙撒冷的“对蹠点”。


这个对蹠点就是西港。有一首“正能量”的歌曲里唱道:


怀揣着梦来到这个地方

看见到处都是人生赌场


高潮部分反复高歌“没有梦想何必西港,没有梦想何必西港”。半年前柬埔寨政府发布“八·一八”禁赌令后,梦想变成泡影。后来有人写了新歌《梦碎西港》:


八·一八禁令好比晴天霹雳

紧接着新冠疫又来个雪上加霜

赌场倒闭楼市崩盘

还有绑匪横行抢匪嚣张


高潮处,一唱三叹“西港你TM这是怎么回事,梦想的天堂变成了坟场”。进入五月,经济持续低迷,治安每况愈下。中国人被杀被劫持的事件几乎每天听说,最近西港有一对经营餐厅的福建籍夫妻被残杀,还有一起抢钱然后劫持、折磨的案子,受害人并非中国籍,是缅甸果敢华人,连当地嘟嘟车司机也参与犯罪,以前一般只有中国人会对中国人下毒手。这么频繁的恶性犯罪事件,官媒不报道,可能因为是针对中国人群体的案件。传说西港后山及西港到首都的四号国道两边都埋了不知多少中国人,也许是真的。


我见到的西港像个大垃圾场,或者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烂尾楼现场。雨后泥污遍地,最糟糕的是没有城市排污系统,眼看雨季快要来临,一场大雨下来整个城市就会被淹,污水直接在街上流淌。市政当局也急了,目前全市范围加班加点抢修排污管道,所有街道都被抽肠剖腹,挖得一片狼藉,更像大垃圾场了。


让我惊讶的是,西港的吃,竟能细分到“洪濑美食”,可见闽客不少。赌场没有一家开门,至少明面上如此,只有招牌上的红蓝骰子和黑桃红桃梅花方块依然闪烁,透露一点黑暗中的秘密。尘土飞扬污水横流的街上,中国食店再小再丑也必定有个门面,柬埔寨人的店往往只是个四面透风的窝棚,或在摩托三轮车斗上搭个流动小摊。这是个有趣的现象,我觉得一种解释是中国人不自觉地把温带生活习性搬来了热带,人离不开故国生活方式给他的安全感。另一点是,从五十年代的诺曼·刘易斯到战后的皮科·艾尔都认为柬埔寨有着近于非洲的原始状态,不像越南、暹罗那么讲究生活,这点也许永远不会改变。邓天诺在书里写,一九九二年的战后西港已是个“光明之城”(ville lumière),意思是说电力供应充足,不仅有几家餐馆酒吧营业至深宵,还出现了大型迪厅,里面满是来自周边农村出卖肉体的小姑娘,脸涂得跟歌舞伎一样煞白。但就在一年前(一九九一年)西港还是座死城,停战后联合国维和人员及国际援助者的涌入刺激了城市发展,金钱、自由和堕落同时来到西港。如此说来,三十年前的西港已经能在短短一年内发生剧变,去年“八·一八”前后这场剧变并不是第一次。


我去“洪濑美食”吃煮粉干,店里在装修,准备做一个卤料台。老板说他是一个月前刚来的,我惊讶于“八·一八”之后还有中国人来西港捞世界,他倒是乐观的,说,现在国内日子更不好过,西港物价居高不下,说明什么?说明这里还是有钱可赚的。


“岛上一日,世间千年”,不知不觉出岛已经好几天,西港的纷乱和海岛的安逸仿若天上人间。在西港时,不断地从随身行李中抖落出细沙——钱包内袋,电脑键盘凹槽,背包拉链口袋,沙滩裤口袋,墨镜盒子里,沐浴露盖子里,都存了一点点高龙撒冷纪念品。我遇到的所有旅行者都表示不喜欢西港,没人想在这里停留,除了“乔姆斯基”说他带着调查记者的好奇心去一家赌场探索了一番,还输掉几十美元。从某种角度看,西港其实也是个让人兴奋的地方,这里似乎有一种黑暗的力量,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一个叫阿兵的中国理发师傅告诉我,他也是“八·一八”后过来的,没赶上赚大钱的好机会,但据他说,在赌场玩“百家乐”也一次性赢过两百万美金,当然转眼又输光。他说老外一般只敢玩玩德州扑克之类“小赌怡情”,进出千把块就算了不起了。理发是他的童子功,多年前已经改行做医美整容,去年来西港碰上禁赌令没赚到钱,来得早的话,“八·一八”之前的一两年,在西港开大排档都能赚到几十万美金,如今碰上瘟疫又卡在柬埔寨回不了国,只好重操旧业当理发师,这才发现小时候妈妈逼他学理发还是有用的,毕竟一技之长,贫困时可以靠它过日子。


六十年代,当西哈努克的头衔还是“国王”不是“亲王”时,西港还不叫西哈努克市,叫“磅逊”。西哈努克的御用建筑师旺莫利万在西港留下了几处“新高棉建筑”流派的重要作品。为了看其中两处,我走遍西港,却收获不大。两个建筑都只能在墙外远看,不对外开放。高棉协会酿酒厂现在是吴哥啤酒厂总部,以前可以参观品酒,现在因为防疫不让进,只允许在门口张望。另一处是西哈努克行宫,建在海边山上,房子被树林围绕,看不清全貌。有意思的是在通向海边的四号国道旁遇到一座堆满了被人废弃的土地神像的小庙,让我想到了汽车坟场,因为汽车坟场也经常设在公路边。西港既然有那么多中国投资者遗弃的烂尾楼,附带大量被罢黜的土地公、财神爷,可以说它们晚景甚为凄凉。我拿起一个土地公,突然心软,抹了抹他身上的灰尘装进背包带走了,也不晓得拿走他有什么用,像在路边捡了条流浪狗。


  木麻黄树下的白沙滩百看不厌,然而天堂也有说再见的时候。 


  收留了一个被人废弃的土地公,像在路边捡了一条流浪狗。 





赋格,闲逛者,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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