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04月07日 13:51
我幸运地住进了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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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讲述了在马德里一家精神病院的经历,包括入院过程、遇到的人和事、医院的环境与活动等,展现了病人们的状态和内心世界。

🏥作者狼狈入院,护士们的行为让其不知所措

👥在吸烟室结识了不同的人,交流各自的经历

🎡医院的生活平静,有团体治疗、做手工等活动

💬人们反复谈论着一些话题,如生活的艰难等

原创 陈晃 2025-02-26 14:56 北京




入院那天下着大雨。马德里很少下雨,因此我也从来没有带伞的习惯。出门后乘坐十一站地铁,换乘一次,到达和十九世纪作家佩拉约有着相同名字的地铁站,再步行十分钟。当我拖着行李箱狼狈地到达医院时,头发已经全部湿透。“没人陪你过来吗?”前台护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她蓬松的浅色短发和菱形小白帽让我想起了《飞越疯人院》里的护士长。我有点分不清自己的颤抖是因为冷还是紧张。


医生把我带到病房时,几个护士已经在里面铺床了,一个人把我拉到桌子前抽血、量血压,另外两个则打开我的行李箱,把里面所有东西倒在床上,检查一遍后随手堆回了摊开的箱子里。没有人看我一眼。他们同样的绿色制服、面无表情的沉默和整齐迅速的动作让我更不知所措了。这时另一个穿白衣的护士走进来,递给我一片药。这是什么?我抬起头问。


“它可以缓解你的紧张。入院时紧张是很正常的。”


我盯着她飞扬的眼线看了一会儿,希望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孩能给我一个笑容,但她没有。于是我从她手里拿过药片吞下。


护士们收走了箱子里的零食、镜子、打火机和指甲刀,然后我就被独自留在了房间里。这里所有的病房都是单人间,结构和廉价旅馆类似,进门左手边是衣柜,右手边是洗手间,正方形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我的病房在三楼的尽头,从窗户望出去,一半是医院里落满树叶的小花园,另一半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所有精神病院一样,这里的窗户也只能打开一个窄缝。


这家医院建于一百多年前,如今看来已经非常老旧狭小,只有一栋五层小楼和一个小花园,就在市中心的丽池公园旁边。事实上,在出院后一个月回去复查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认真地从外面打量这个地方。这几栋街角的红砖楼和普通的住宅房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外墙里还有一层用塑料草皮搭成的更高的墙,阻隔了行人的视线。



玛丽亚是这里第一个和我讲话的人。她看上去并不太年老,但走路时姿态已经蹒跚,染过的金发也长出灰色的发根,却总抹着着鲜艳的口红。“我是玛丽亚,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我第一次走进吸烟室的时候。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一开始就问我来自哪里,即使我是这里唯一一个亚洲面孔——更准确地说,唯一一个少数族裔,这里甚至连西班牙非常常见的拉美人都没有。人们都用探究的眼神看我,然后告诉我自己的名字,“很高兴认识你”,对话通常在这里就结束了。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下午,我认识了吸烟室里的人们。一个西班牙女孩曾经对我说,如果你抽烟的话,在大学里就不会缺少和你讲话的人。在来到这家医院前,我在马德里一所大学度过了短暂的两个月,这句话当时并没有应验,却在精神病院里成为了事实。


吸烟室是一个墙上挂着固定式打火机的小厅,位于三楼中间,此外,还有一个电视厅——不过吸烟室里也有电视,因此很少有人会待在电视厅。从三层到五层都是病房,但似乎从来没有住满过。吸烟室里永远是相同的几个人,他们围坐在唯一一张桌子前,抽烟时手肘放在桌子上,不抽烟时双手合拢放在腿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手抖,我猜想,如果大家同时把手肘放在桌子上抽烟,这张脆弱的桌子可能会跳起来。




主动将我拉进对话的是安赫尔,一个眼神很有力的老人,曾经是一个大学旅游管理系的教授。“放轻松。”他对我说,“我们都正在经历一段糟糕的日子,但会慢慢变好的。”我尴尬地微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或许微笑是一个不错的信号。他接着说:“刚刚我在花园见到你时,你有一张悲伤的脸。不过现在你似乎开心一点了,不是吗?”


放轻松。每个人都在对我说放轻松。Tranquila。这是一个形容词,“安详的,宁静的”,当我们单独说它时的意思是放轻松。阿列克斯通常说这个词的名词,tranquilidad。我说,和别人讲话时我总是很紧张。他说,tranquilidad,这很正常,你要再来一支烟吗?


阿列克斯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年轻男孩之一,他高瘦得有些佝偻,手臂和脖子上布满纹身,浓密的黑色卷发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另一个吸烟室的女人是尤兰达,她只比我早来一天,有一双悲伤得仿佛能滴出水的绿眼睛。


安赫尔接着问我,你之前来过这样的地方吗。


两年多前我在中国的精神科住院过一个月。我告诉他们。那里很不一样,有很多十几岁的孩子,不允许抽烟,每天早晨,人们都抱着被子在走廊里排队等待做电休克,几乎每个入院的人——除非还不到十四岁——都要接受十次左右的电休克疗程。我不知道电休克用西班牙语怎么说,只能费力地描述,但其他人似乎还是没有完全理解。“我的哥哥在心脏手术时做过电击。”尤兰达说,“我不知道这还能用在精神疾病上。”阿列克斯说,自己只在电影里见过对精神病人的电击疗法,“那不一样。”我试图解释,“现在的电击疗法对身体伤害没有那么大,但我想它在西班牙并没有那么普遍地被使用。”


“我甚至不知道西班牙有没有这种东西。”阿列克斯笑着回答。


其实很多时候大家坐在一起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着,双手放在腿上,或手肘放在桌子上。一支烟灭掉,再点燃另一支,烟灰从颤抖的手指间掉落。此外还有一个经常待在吸烟室的老先生,总是戴着礼帽、拄着手杖,他似乎有点听力上的问题,从来不和桌子边的任何人讲话,而是把椅子拉到吸烟室门口面向走廊单独坐着,一坐便是很久。我从来看不清他帽檐下的眼睛。直到一天晚上我去吸烟室时——当时除了他,只有玛丽亚还坐在桌边。我原本想坐到玛丽亚对面,这时他突然招手叫我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玛丽亚笑着对我做了个鬼脸。我走过去向他问好,他要走我的眼镜看了看,“你的眼镜需要清洁。”说完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拄着手杖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我茫然地开始抽第二支烟时他回来了,把眼镜递给我。我说谢谢,他没有再讲话。戴上眼镜时我终于看清楚他帽檐下的眼睛,那是一双小却锐利的灰眼睛。



我是在入院后第二周开始去团体治疗的,医生对我说,你应该去团体治疗,试试看多跟人讲话。不过事实上,当人们在团体治疗室里围坐在一起时,愿意说话的总是相同的几个人。其中最沉默的是一个叫玛尔塔的女孩,她看上去年纪不大,长长的刘海盖住眼睛,手臂上布满自残的伤痕。在中国的精神病院里,几乎每个少年都有和她相同的手臂,但在这里,她显得很特殊。只有在团体活动时我才能见到她,她似乎从来不和人讲话,也没有笑容。


这里没有电休克、经颅磁等国内精神科医院常见的治疗方式,除了团体治疗和心理咨询,上午剩下的时间里,就是在活动室一起做手工、玩桌游。偶尔还会放电影,通常都是好莱坞老片,护士会在放映前特地问我,你想要西班牙语字幕还是英语字幕?


我的下午总是很固定,两点吃完午饭,睡到四点醒来后等待四点半的下午茶,通常是一杯没有咖啡因的咖啡和几块饼干。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咖啡因。五点带着书下楼到小花园,在自动贩卖机买一罐可乐,在天色暗下来之前还能有一个多小时时间用来看书。我在活动室里找到一本《局外人》,是我为数不多能勉强看懂的西语书——后来心理医生对我说,亲爱的,你已经在医院里了,为什么不看点更轻松的东西呢?


下午茶到晚餐中间的这段时间,小花园里通常有不少人,毕竟在这种平静到无聊的日子里,除了散步、聊天和看书也找不到更多娱乐活动。一对老夫妇几乎每天傍晚都在花园里手挽手缓慢地绕着圈,他们走过我旁边,“你真年轻啊。”我从书中抬起头,困惑地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四,我答道。“真年轻啊,非常非常年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柔顺地舒展开,“你还会经历很多很多的事情,还有很长很长的道路。”


我常常忘记自己还很年轻。也许生活中发生太多的变故会扰乱人对时间的感知,有时我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倒退回了十七岁,有时我又会觉得自己的青春已经被夺走了。我还有很长很长的道路,这句话没能让我觉得安慰,反而感到了一丝恐惧。


安赫尔总是在将我拉进谈话。我们认识后没过几天他就出院了,直到临走前他还在反复对我说,你应该多和人讲话,这会让你好一些。他和尤兰达都有严重的酒瘾,而在这里,他们只能不停地喝可乐。安赫尔说,他还需要再吃两周的药,吃药期间如果喝酒,皮肤就会起疹子。“这很艰难。”尤兰达说,“当我回到乱七八糟空无一人的家中,除了喝酒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吸烟室的人们并不总是待在吸烟室,阳光充足时,他们会坐在小花园中间的桌子旁。绕着小花园走一圈只需要二十秒,这是几乎所有人每天都会同样进行的活动,一圈又一圈地散步,像动物园里出现刻板行为的动物。走廊里也总有反复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人,这一点和我曾经在国内待过的精神科病房一样,那时候是疫情期间,甚至不能下楼,活动范围只有一个楼层,也没有可以读书画画的活动室,唯一的娱乐设施只有一张乒乓球桌。不过比起打球,大部分病人还是更愿意自己玩手机,不被允许使用手机的病人就只能四处找人聊天,或是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反反复复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我是十月底来到这里的,很快便到了万圣节,医院底层的大厅里挂起了几个橙色的气球,不过并没有什么节日的氛围。我从来不喜欢节日的氛围,这种人人都出门庆祝的节日,我通常都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度过。这次虽然和很多人待在一起,但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什么过节的欢快。这令我产生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我们都是运行得不太好的人。阿列克斯说。


中国朋友梅来看望我,带来了一盆橙色的花和一些零食,这里不允许在病房里存放零食,于是我们坐在小花园的角落偷偷吃完一包薯片,然后往外套口袋里塞巧克力。阿列克斯和几个我不认识的老人一起坐在花园的另一头,还有几个人在缓慢地绕着圈散步,我捏着巧克力朝他们走过去,“你们要吃巧克力吗?”我鼓起勇气开口。正在散步的几个人停下,沉默地盯着我但没有任何动作。“不用了,谢谢。”有人说。只有阿列克斯从我手里拿过一块巧克力,“阿里嘎多。”他双手合十对我点头。我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告诉过他我来自哪里,也许他记得不过分不清中文和日文,也许他根本分不清中国人和日本人。


我和梅面朝东并排坐着,傍晚的阳光从背后落下来。六点,小花园里冷白色的灯光亮起,外面街道上橙黄色的灯光也亮起,医院用塑料草皮扎起的围墙透出两种灯光的色彩。


梅陪我上楼。她站在房间的窗户旁说,这里真好,你看过马莉的《囚》吗?我以为会见到那样的场景,结果发现相比之下这里简直是像天堂。我没有看过那部纪录片,不过与我在国内待过的精神科相比,这里的确完全不同:没有排队做电休克的早晨、没有人被绑起来、没有人在午夜突然大哭。大部分病人都比较年长,而国内我住过的那家医院里,将近一半都是手臂布满刀痕还要抽空写作业的中学生。


Tranquilidad,阿列克斯常说的这个词。这里只有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宁静。


安赫尔走后,吸烟室的人们不再经常在吸烟室聚集,只有那位戴礼帽的老先生依旧不分昼夜地坐在那里。我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看我一眼,没有更多的反应。他总是开着电视,那几天新闻里全是关于瓦伦西亚洪水的内容,泥泞的街道、发放物资的志愿者、向国王和王妃破口大骂的愤怒民众,画面十分嘈杂,但电视被调成了静音。


母亲给我发消息,说奶奶看到了西班牙暴雨和洪水的新闻,很担心。我告诉她马德里和瓦伦西亚相隔很远。父亲说,我看抖音里的视频,怎么国王去灾区慰问还被人扔泥巴呢,那边这么乱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有人在乎国王。就像待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们也不会在乎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尤兰达开始一刻不停地抽烟,抽烟的间隙,就去自动贩卖机买可乐。如果有人和她搭话,她就会开始讲述自己和二十岁女儿之间的矛盾。这种时候,我真怕那双悲伤的绿眼睛里会真的滴出水来。阿列克斯也常常待在小花园,他似乎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天上午他都和玛丽亚一起散步,或者说搀扶着玛丽亚散步,沿着小花园的边缘,一圈又一圈。


最年轻的病人是女孩阿利西亚,她刚刚满二十岁,在法国读传媒学,讲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抓起自己栗色的长发辫辫子,辫完再散开,循环往复。第一天来时她穿着一双马丁靴,鞋带被收走了,靴帮处用白色胶条绑着。“我原本是回国过假期的,现在又开始另一个假期了。”她一边绕着辫子一边微笑。阿列克斯对她说一些鼓励的话,就像我刚来时一样。“在这里会有人照顾你,你要做的只是休息、思考和等待,等待有光亮出现,尽管那光亮只是一点点。”


听他说这样的话时,很难想象不久前这个男孩刚刚自杀未遂。“生活很艰难。”我说。“是的,但它也很美好,不是吗?”他回答道。


放轻松,慢慢来。阿列克斯总是在说慢慢来。“慢慢来”这一套路式的安慰在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具象,因为时间在这里也走得更慢,一切都平静得像一场幻觉。玛丽亚和尤兰达也出院了。阿列克斯说,一开始有很多人聚在吸烟室聊天,但现在只剩下我。


人们来到这里,然后离开。在狭小的医院里你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反复这件事,以及它存在的重量。人们反复地进入,反复地离开,反复地绕着花园转圈,反复地吃下面包和土豆,反复地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反复令人有安全感,因此我已经开始有点害怕离开这里。早餐的草莓酱换成苹果酱又换回草莓酱,我在活动室里串珠子,穿起来,然后扯断,重新再做另一条。阿利西亚教我用毛线绳编手链,我们剪下每一种颜色的线,将每一种搭配方式都尝试一遍。



一天早晨,吸烟室的电视播放了特朗普胜选的新闻。这个世界越来越疯狂了,我对自己说,可我不是正待在精神病院里吗?和我一起看电视的还有贡萨洛,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因为眼疾在室内也常常戴着墨镜。他从来没有笑容,但一说起话就滔滔不绝——比如看到这则新闻时,他立刻显得很激动,“太疯狂了!”他挥舞着一只手,“这个世界已经被仇恨主义者占据了,想象一下吧,接下来的十年里世界只会越来越糟糕,只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独裁者,越来越多的极端气候。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怎么可能不疯掉?”


下楼到小花园见到了阿列克斯,我告诉他特朗普赢了。他瞪大眼睛向我反复确认,认真的吗?唐纳德·特朗普?他又要当总统了?是的,很令人遗憾,但这是真的。操,这太疯狂了。阿列克斯说。


是的,太疯狂了。“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比我们更疯狂,我们这些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说。Tranquilidad。阿列克斯笑着点头,“但我们在精神病院里,精神病院是世界上最宁静的地方。”


阿列克斯总是面带笑容,只有在家人来看望自己之后,才会表现出低落的情绪。他今年二十四岁,和家人一起住在马德里郊外的一个小镇,因为和同学相处的问题高中就退学,此后的日子里一直零零散散打工,但没一份工作能做得长久。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是时候离开父母自己到城市里住了。“有很多事情需要面对。家人,工作,钱。这很操蛋,但慢慢来吧。”


对于年长的人们来说,他们的烦恼大多来自家庭,来自疏远的兄弟姐妹和叛逆的孩子;而对于年轻一些的人来说,最大的问题仍然是工作和钱。当你没钱的时候,一切都会完蛋;当你有很多很多钱的时候,一切同样也都会完蛋。阿列克斯说。


西班牙朋友阿尔瓦多来看我。我们坐在小花园里喝可乐,他说,你知道福柯的全景敞式监狱吗?他用精神病院来解释这个模型,但这里看起来并不是那样,或许他那个时代的精神病院和现在差别很大。


我说,也不一定,中国的精神病院就挺全景敞式监狱的。


我的眼镜几乎每隔几天都会被戴礼帽的老先生(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清洁一遍。孩子,眼镜和干净,我似乎只听他对我说过这几个词。他叫我孩子,在这里,人们叫我孩子、宝贝、美人、甜心、亲爱的。除了这位老先生,只有阿列克斯和贡萨洛偶尔会来吸烟室下国际象棋。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能在走廊上遇到贡萨洛,他总是缓慢而反复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有时他会很主动地和人打招呼,有时候他对给自己打招呼的人视而不见。


心情好的时候,贡萨洛要求我教他用中文写自己的名字,我们站在小花园的角落里用黑色记号笔在红砖墙上涂抹。他一边写一边自顾自地讲起了罗曼语族的流变历史,我几乎听不懂,也插不进去话。不戴墨镜的时候,他总是半眯着眼睛,眼皮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眯起眼盯着我的字迹,“你们的文字就像画一样。”


我们留下了满墙歪歪扭扭的中文字,他一遍一遍地写,贡——萨——洛——埃——尔——南——德——斯。最后他告诉我,他可能会因为弄脏了墙壁而被绑上束缚带,不过他不在意。我还以为这里不会被绑起来,在国内的精神病院,每天都可能有人因为吵架、拒绝吃药、大声哭泣而被绑起来,但这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种惩罚。贡萨洛说,只持续一两个小时而已,你可以躺在床上睡一觉。



阿列克斯出院那天,不少人聚集在吸烟室和他道别。新来的老太太维多利亚总是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东西,我们便轮流帮她卷烟,她穿着紫色毛线袜子踩在并不干净的地板上,扬头唱一首我没听过的童谣。你们想做一个孩子吗!她问道。


阿列克斯说不,因为孩子们对生活一无所知。


“但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更容易快乐。”我说。


“这倒是事实。”他掐灭一支烟,“但我不想要那样。”


“你觉得自己比来这里之前好一些了吗?”维多利亚问阿列克斯。“我想是的。”他回答,“虽然现在还是有点紧张,但我想是的。之前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但现在我开始害怕,害怕死亡和死亡带来的疼痛。”


死亡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但活着似乎更奇怪。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维多利亚用颤抖的手指夹起我递给她的烟,“害怕很正常,但你不需要害怕,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不会害怕。也许死亡就像飞翔一样,不是吗?”


只有鸽子可以从医院里飞出去。我看着来来往往的灰鸽子在小花园的地砖和落叶堆之间跳动,被金属色羽毛包裹的脖子抖动着发出咕咕声。天气越来越冷,马德里的秋天正在结束,但这对于鸽子们似乎没有影响。阿利西亚走过来,两只鸽子慌忙扑打着肥肥的翅膀跳开。“你好吗!”她冲我喊。


“很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喊了起来,“今天真冷啊,不是吗?”


她想要坐下时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一杯不知道是谁喝剩下的巧克力,浅色的牛仔裤和白球鞋边缘染上了深色的污渍。桌子上总是摆满了人们在自动贩卖机买的饮料,没有咖啡因的巧克力、没有咖啡因的咖啡、没有咖啡因的可乐。我看着阿利西亚。她潦草地甩了甩裤腿,捡起纸杯扔进垃圾箱。


“冬天来了。”阿利西亚说。我注意到她好像再没穿过那双没有鞋带的马丁靴。


冬天来了。我的胸口开始常常钝痛,我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一把锤子敲击着肋骨。



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有人哭,是卡洛塔。一天晚上我们在小花园里遇到,那是她入院的第一天,我从下午就注意到她一直坐在花园里不停抽烟,看上去非常焦躁。她告诉我自己的手机被收走了,想借我的手机给儿子打个电话。电话接通之后她立刻开始流泪,压抑着哭腔对电话那头反复说着妈妈没事很快就会回来,挂断电话后她哭得更厉害了,紧紧抱着我说谢谢。“慢慢来,在这里他们会照顾你的。”我拍拍她抖动的肩膀,用自己刚来这里时别人对我说过的话来安慰她。那时我已经入院快一个月了,却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哭——也许大部分人哭的时候都更愿意一个人躲在病房里。卡洛塔似乎没有被我安慰到,“不会的,他们并不真正关心我,今天我住进病房时他们很粗暴地拉着我。”她撩起袖子给我看手臂上的痕迹,但昏暗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清,“他们不回答我的问题,把我的东西从行李箱里全部翻出来扔到床上,拿走我的手机,甚至不允许我给自己的儿子打电话。”


一开始是这样的,慢慢来,会变好的。我机械地重复一些苍白的话语。卡洛塔点燃一支烟,慢慢平静了下来,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她是个二十九岁的单亲妈妈,儿子已经十岁了,同她现在的伴侣三个人住在一起,几个月前她失去了工作,随即被焦虑压垮——她并不想来住院,不想被关在只有一栋五层小楼和一个小花园的狭窄空间里。一开始她只是因为情绪崩溃向父亲求助,而父亲选择了把她送进医院。她的母亲来自上海,但自己一直随父亲生活在马德里,连母亲长什么模样都已经记不清了。


这对我来说有点奇怪,因为在这里我们并不经常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们谈论天气、足球、坏习惯、昨夜的睡眠、童年时的宠物、每天吃下的药片,但我们不会轻易谈论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而她显然不同。不到两分钟她就恢复了神采奕奕的姿态,并对我说,到你了,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来西班牙一年了,是个记者,在学西班牙语。就是这样。


她点点头,继续问,你觉得这里让你变好了吗?


几乎每个新来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你在这里待多久了,你觉得自己比起之前有没有变好。我想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变好。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每天都因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焦虑自责,却又提不起精力来做任何事,在这里我依旧没有做什么事的力气,只是医院这样一个环境可以让人免受自责,可以心安理得地无所事事。


最后我对卡洛塔说,至少在这里,做一个奇怪的人是正常的,没有人会觉得你奇怪。


不哭的时候,卡洛塔其实是一个非常开朗并且爱交朋友的人,第二天我就在吸烟室里看到她和其他人谈笑。阿利西亚在给她梳辫子,两人都有着同样的栗色长发。现在吸烟室里有了新的人们,维多利亚,阿利西亚和一个年轻的金发男孩。阿利西亚不抽烟,但她喜欢和人们待在一起,维多利亚总是在唱歌,都是轻快的童谣或古老的西班牙民歌。


我不知道那个金发男孩的名字,和人们待在一起时,他总是话很多,多到语速快得我几乎完全听不懂。有时我看到他坐在护士办公室里流泪,护士在一旁安慰他。不过十分钟后,他又坐在吸烟室里大声说笑着打扑克了。


我从来没有掌控过自己的生活。卡洛塔说。


我们都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总是这样说不出很多话。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们逃避。安赫尔和尤兰达酗酒,阿列克斯抽大麻,马尔塔和阿利西亚割破自己的手臂,我们都在逃避。住进精神病院只是另一种逃避。



如果仅仅只是看着人们的面孔,你要如何猜出有多少人尝试过去死呢?这个问题开始时不时闯进我的脑子里。你想去死吗?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医生就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当时有点怔住,没有料到医生会如此直白地提问,在中文语境里,这句话似乎通常都是用来骂人的。这让我觉得很新奇。我想死吗?没有人如此认真地问过我这个问题,即使我们可能都经常在社交网络上说着活不下去了好想死。


比起死,我更想彻底消失。我这样回答了医生。


吸烟室的电视机每天都在播放新闻,当我们围坐在桌子旁盯着电视机抽烟时,很少有人会像贡萨洛那样因为新闻说点什么。洪灾,特朗普胜选,抗议房租过高的游行示威,政党领袖更迭,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屠杀,大家都只是沉默地看着。在这里,一切如常,时间似乎停滞了,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对这里造成影响。因此我也不再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工作而焦虑没钱。我开始花很多时间来洗澡,把自己缩在小小的浴缸里,看着肚子上苍白的皮肤缓缓折叠。尤兰达说过,入院后她一直反复地洗澡。似乎洗澡可以让人停止思考,可以短暂抽离出世界,可以把所有糟糕的记忆一并洗掉。


医生开始问我,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出院。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经习惯待在这里了,待在这里就可以不去想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但这里不是真实的生活。医生说。


我的窗户外面能看见一棵树的顶端,刚来到这里时,它还是一半青绿一半明黄,现在只剩下一小丛深棕色的枯叶,露出了干燥的枝条。我们在吸烟室或小花园里讨论每个人都在吃什么药。有的药让人发胖,有的药让人起疹子,有的药让人口渴,有的药让人时刻都想睡觉。为什么这不是真实的生活呢?在外面我们从来不会对自己吃下去的药有这么具体清晰的感受,从来不会注意到树叶是在哪一天全部变黄,从来不会在树下坐一下午看书。什么是真实?




圣诞节快到了,走廊和楼梯间都挂起了装饰,甚至还在底层大厅摆放了圣诞树和一个纸板拼成的壁炉,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我却越来越频繁地看到人们哭泣。在吸烟室或是小花园,维多利亚经常在聊天的中途突然垮下眉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起自己的母亲、兄弟或是女儿,自顾自说了几句后,她又把眉头又缓缓抬起,回到刚刚的聊天。没有人陪她聊天的时候,她就光着脚在走廊里游荡,偶尔停下来在暖气片上靠一会儿。“我的背很痛。”她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的家人都不来看我,没有人来看我!”


阿利西亚的手臂贴上了白色的纱布,能隐约看见纱布下印着血痕的皮肤。“昨天我划伤了自己。”她语气轻快地说。没有人再问什么,卡洛塔走过去拥抱了她。这里所有锋利的东西都在入院时被收走了,喝水也都是用软软的塑料杯子,还有什么能用来划伤自己呢?可能只有圆珠笔,或者自动贩卖机里易拉罐上的拉环。


一天上午在活动室里做手工时维多利亚坐在我旁边,一边翻杂志一边随着电脑里播放的音乐唱歌。“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这让我如何才能幸福?”她合上杂志开始啜泣,护士走过来扶住她的肩,她抬起头,眼泪从颧骨上滚落。我拉过她的手腕,把刚编好的一条手链系上去,她把脸颊凑过来给我亲吻。“爱情就这样过去,时间就这样流逝。”她仍在唱。我突然发觉,这个七十岁的老太太曾经一定非常美丽。


维多利亚也送了我一副自己的画,“它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有白人、亚洲人、黑人和拉丁人,我们都是平等的。”她坐在活动室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在唱歌,或是流泪。偶尔她会画画,然后送给每一个病人和护士。


吸烟室再度恢复了冷清。金发男孩出院了,阿利西亚总是和卡洛塔一起待在病房里。只有维多利亚和新来的老人费尔南多还会经常去那里,但两人都不怎么讲话。那个戴礼帽的老先生仍然在,像我入院那天看到他时一样,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抽着同一个牌子的香烟。


最后一次参加团体治疗的时候,我听到费尔南多讲述自己的故事。因为从小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除了家人,他几乎没什么朋友。自从妻子离开后他就开始酗酒,但正因如此,父母和孩子也同样渐渐离开了他——除了酒精他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寻求帮助,直到喝得胃穿孔吐血。“重要的并不是酒精或瘾,而是孤独。只有上瘾能让人暂时忘记孤独。”讲述这些时,他仍然面带微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但你仍然会希望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和理解你所经历的苦难。”


阿利西亚哭了起来。她似乎想说话,但哽咽着说不下去。一个护士走过来带着她离开了团体治疗室。治疗结束后,我发现她仍坐在楼梯拐角处流泪。卡洛塔走过来,阿利西亚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我觉得这一切都没有用,一切都不会变好了。”


在吸烟室里我仍能听见阿利西亚的哭声。费尔南多坐在我对面,问我叫什么名字。“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国家很艰难吧?”我点头,“是的。但所有人都很艰难,不是吗?”


“总有一些人不是的。”费尔南多说,“总有一些人更加幸运。”


当然,总有一些人更幸运。我通常会避免去认为自己是不幸的,我还不够不幸,这令我感到愧疚,因为不够不幸的人似乎就没有足够的资格去表达痛苦——或者说,没有资格用不体面的方式去表达痛苦。精致的痛苦总是比不堪的痛苦更容易令人接受的。我想精神病院还有一个好处,在这里我们不用再担心有谁会被自己不堪的痛苦冒犯到。


不过我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医生告诉我,最长期限是五十天,和所有逃避方式一样,这里也有期限。在小花园里,我说起自己并不想出院,卡洛塔显得非常吃惊,怎么会有人不想出院呢?为什么会不想?我说,因为待在医院里就不用为了生活操心。


但医院里根本没有生活。卡洛塔说。


我想了想,也许我在医院外也没什么所谓的生活。就像我并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一样,我同样不清楚什么是生活。所有病友都迫切地想要出院,这里有免费的食物和床、有护士的悉心照顾,但是没有自由。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如果无法感到安全,怎么能感到自由呢?至少在医院里,我可以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安全,也许真实的生活就是从来不会安全,因此我不能一直躲在这里逃避下去。


维多利亚给我一张纸,叫我用中文写上她的名字,她又在这张纸上画满了笑脸和爱心,再写上“爱与和平”,贴在了自己的病房门上。“这是你的圣诞装饰吗?”我问她。她笑盈盈地点头,走过来拥抱我,“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过圣诞了,我们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们和这个地方。我最终还是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撰文 | 陈晃

编辑|毛毛

图片|CFP

版式|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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