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余鳞 2025-02-19 15:18 北京
记忆中的火车行程总是特别漫长,前往深圳那次是一整天,我六岁,坐在妈妈怀里,听着铁轨的声音等待天黑。那天上午太阳晒得人头顶发烫,妈妈满头大汗,脸被晒红了,她背着包牵着我快步行走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广场很大,阳光刺眼,我低着头,试图让自己的每一步都正好踩在白色的方格地砖里。但我的计划总是被妈妈焦急的步伐打乱了,她告诉我,火车是从别的地方开来的,不会停留很久,我们得抓紧时间。于是我跑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甚至亲眼看见火车,我当然早已从同学的口中认识了它:绿色,很长,有一排整齐的小窗户,行驶时哐当响。但我完全忽略了铁轨,我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使巨大的火车得以运行的东西存在,所以那天下午当铁轨第一次暴露在我面前时,我感到十分震惊。它们细长而密集,亮光闪闪,在我眼前庄严地构成了一片复杂的空旷地,虽然是金属,却柔和得像我用铅笔画出来的线段一样远远地延伸而至,重叠交错,又突然分开。同样震撼我的还有上车时的情景,我从没见过那么多大人同时涌向一个地方,他们喊叫、推搡着,野蛮地伸出手和脚。我被夹在人群里,彻底失去想象中身为乘客应有的从容上车的权利,我本应面带笑容,而不是只能紧张地抓住妈妈的手。她把我护在身前,让我抱住那个几乎和我一样大的行李包,然后我就被举了起来。车上有人拉我,我爬进窗户,回头看见无数张面孔即将淹没妈妈的脸,我小心地伸出手。
然而再也不坐火车的短暂决定迅速被乘坐火车的新奇体验取消了,车厢内满是拥挤的吵闹声和汗水的味道,但没有人会注意我正在使用全部精力索取铁轨那漫长的节奏,回想它跟同学的描述有何差别,我将牢牢记下,回去以后复述给他们。当夜晚终于在这独奏中到来后,我惊奇地发现,火车仿佛成了世界上唯一存在的物体,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快速掠过的风和不断往后飞去的黑影,将我带离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前方。妈妈抱着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看书,我们都很热,我脱掉上衣,妈妈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于是她的头发吹拂在我脸上,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爸爸穿着电影里的牛仔裤和白色球鞋来接我们,他把脸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从右边太阳穴分开来,涂上发胶,这样让他感觉自己是刘德华,但我妈妈认为他更像黎明。有时他们用粤语交流,当我问他们在说什么的时候,我爸爸转过头,一只手握着方向盘说:“我们在说你尿床的事。”然后朝我眨眨眼。他那时在深圳开私家车,因为他喜欢开车,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个工作还是我妈妈替他做的选择。他打死也不愿像大部分人(包括我妈妈)那样维持一种固定的、在他看来无比乏味且无聊的上班生活,但他显然也错误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思考问题时的头脑,以及对事物所能倾注的耐心和热情。我妈妈用她的积蓄给我爸爸买了一辆二手汽车,几天后,他就自作主张在那辆棱角并不分明的白色汽车上加装了一个夸张的尾翼,他声称乘客们或许更愿意选择一辆外表看起来更时髦的出租车。后来妈妈跟我聊到这个事情的时候笑着说,你爸爸身上一直都装着一个尾翼,一个长长的尾翼,我能看到,我喜欢它,但它也让我感到伤心。妈妈那时在一家酒店工作,她很辛苦,经常要等客人们都走了才下班,有时也会提前溜走,比如爸爸又让她感到心神不宁时,或者我和爸爸一起去找她的时候,她会换上自己漂亮的衣服,提着从酒店后厨带给我的小吃,播放她喜欢的音乐,嘴里哼着曲子。她说那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当她的头发就那样柔软地垂落在肩膀上,爸爸一边开车一边打着节拍,我坐在后面头也不抬地吃着东西,她感觉自己变得更年轻却也更像一个妈妈。
没有人能看出来她那时究竟多少岁,就像没有人知道我爸爸下一步会走向哪里,尽管我妈妈觉得他永远像个不愿遵循父母指导的青少年,但她那么爱他,她相信随着年龄增长,或者她更爱他一点,他会改变的。她认为我的到来也许就是一次重大的改变。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们的住所,给他们也给我自己带来了完整的家庭生活,我们开始进行晚饭后的散步和聊天,我妈妈有说不完的话,关于她的工作、她看的书、她做的梦,或者她小时候的理想,我爸爸会有力地拽住我的一条胳膊,使我飞跃台阶、壕沟和其他可能阻挡我前进的障碍。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游戏,熟练以后,我会突然嚷嚷着“飞一个”,爸爸愿意满足我的每次要求,我因此不再讨厌无聊而劳累的行走,也更容易放弃路边商店里喜欢的玩具,而这时妈妈面带笑容地看着这一切,适时说出一些称赞,也会在我受伤时严肃地宣布从此禁止这项娱乐。她似乎已经完全懂得该怎样成为一个妈妈。但那时他们是多么年轻啊,我早该想到,他们房间里的布置,墙上的海报,充满个人趣味的水杯,他们交谈时的神情,互相之间的命令和原谅,亲吻、吵闹、赠送礼物......所有这些看起来都绝不像一个六岁孩子的父母。
我爸爸希望他的车子看起来像是新的,为此购买了精心挑选的洗车液和小型水泵,但我期待、热爱的洗车活动却只有在他偶尔心血来潮时才会举行,并且很快结束。他会在某个天气好的早晨穿上围裙,给他的车子涂满泡沫,我则围着白色浴巾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握住橡皮水管,等待他的指示。爸爸说“放”,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开关,感受着水流从我的手掌奔涌而出,然后他哈哈大笑着将那个属于我的小水桶戴在我头上,让我看起来像一个中世纪的士兵。这辆我跟爸爸一起擦洗的小轿车把我载往很多地方,那些我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城市,比如虎门,在妈妈被调去那里工作后,爸爸带我去看望她,我们躺在草坪上等着路灯、霓虹灯和嵌在草里的黄色照灯集体亮起来,这时妈妈就会穿了长长的裙子和高跟鞋向我们走来。然后我们一起走过高高的天桥,去广场,去游乐园,坐在炮台上拍照,在湖中心的船上唱歌,最后疲惫地吃下麦当劳或者随便什么夜宵,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睡着。
它也将我第一次载去海边,那个周末,我们像其他城市里的人那样一起坐在夜晚湿润的沙滩上。爸爸摊开双腿,只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抚摩着脑袋。他似乎正处于一种享受家庭生活的放松状态中,我不知道,我在水中浸泡了太久,因为过于激动而瑟瑟发抖,我紧紧抱住膝盖,看见妈妈在水里等待着海浪将她涌上空中,她头顶上方有巨大的灯柱在扫射,远处海面尽头的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映照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那边就是香港。”爸爸告诉我。
我并不知道香港代表什么,对我,对妈妈,对他而言。“那一闪一闪的又是什么?”我指着天空中一个缓慢移动的红绿闪烁的东西。
“那是飞机。”爸爸说。他终于用眼睛搜寻到了我好奇的是什么。
“为什么飞机会闪光?”我感到奇怪,我没有见过晚上的飞机。
爸爸思索了片刻:“因为飞机如果不闪光,就会撞到其他飞机,就像爸爸晚上开车如果不开灯也会撞到其他汽车。”
“撞到了会怎么样?”
“撞到了就会坏掉。”他补充道,“会爆炸!”
“爆炸会是什么样?”
爸爸看了看我,又张望了一下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我知道有个好东西,你肯定会喜欢。”然后他站起身,拍打着屁股和头发,朝我们之前经过那里的围栏外面走去。
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和几个圆圆的东西。他将它们的底座打开,安放在不远处的地上,招呼我过去。我记得爸爸怎么样握着我的手擦亮柴火,小心翼翼地点燃引信,我记得几秒钟的寂静过后,一声呼啸怎样从我眼前迅速冲向空中,然后爆裂开来,形成红色绿色的短暂的光束。我感到我的身体和脚下的沙子一起震动。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人群欢呼起来,有些小孩儿早已围拢在我们身边,他们羡慕地看着我,又抬头看着我爸爸。
“这就是爆炸。”我爸爸说。
我闻到了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是火柴的味道,硫磺的味道,爆破和燃烧过后灰烬的味道。这种味道唤起了我内心某种似乎一直被禁锢着的久远的冲动,我感到体内有东西在翻腾。我走过去拿起已经破烂的纸筒,手指接触到一股像是从鼻子里呼出来的温暖气息,我的脑海里再次响起刚刚烟花爆裂时的声音,只有这个声音,那一刻我听不见风声,听不见人们的说话声,听不见海水冲向海滩的声音。我差点呕吐出来。几个月后,当我回到乡下,在一次烧火时我点燃了别人家的杂屋,我看着大火在很短的时间里吞噬掉茅草、木头和泥砖,热浪向我涌来,我的心跳加快。那个房子的主人渺小地站在四处伸张的火焰前涨红着脸,哭得弯下了腰,我的奶奶捏着我的耳朵在她面前跪下时,我内心甚至仍然躁动。
我想我爸爸并没有意识到我产生了什么变化,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儿子很多年后还在回味那个瞬间,回忆那个夜晚。他当时甚至都没有再留意我,而是忙着跟身旁的人交谈,忙着跟赶过来的妈妈和安保人员解释。“这是一种很安全的烟花。”他说,“不会伤害到谁的。我看着呢……我只是想让他开心开心……大家都很开心。”
我妈妈走过来查看情况时,我还跟几个小孩儿蹲在那里。妈妈手臂上和腿上光滑的皮肤被紧绷的泳衣勒出来几道痕迹,这让她的身体显得更有力量,她蹲在我身边,抚摸我的脑袋。“好看吗?”她问我。我点点头。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那天晚上她很开心,我喜欢她那天晚上的状态,尤其是当爸爸游向她,抱着她,他们在发黑的海水里喊叫的时候,她兴奋地拍打水面,她的泳帽被海浪冲掉,海水使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和额头上,但那很好看,当浪尖涌过来,她发出欢快的尖叫声。我不记得那以后妈妈还有过那样的笑声和年轻的身体。因为爸爸越界了,他后来独自翻过浮标和安全网,朝更深的海域游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做,可能只是因为好玩,那个漂浮着很多人的小小游乐区也许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和野心。我站在沙滩上激动而害怕地望着他,因为他是那天晚上第一个真正在大海里游泳的人,也因为我感觉到他正从我视野里消失。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妈妈和我一起坐在车后座,我们带着仅剩的一点儿气力玩着猜谜游戏,然后很快都睡着了。外面的灯光有时候会把我照醒,我朦胧地看见妈妈被灯光映衬的侧脸,她抱着双臂斜靠在座位上,她的脑袋跟随颠簸的车窗颤栗,垂挂在耳朵上的耳环也随之舞动,闪着好看的光泽。那天她穿着爸爸送给她的黑色连衣裙,吊带上绣着一只蝴蝶,经过有光的地方,蝴蝶的翅膀就在她的肩膀上投下斑点。我看着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在眼皮下不易察觉地蠕动着,就好像即将孵化出一个什么小巧的,小巧但是美丽的东西。
我小心地叫了她一声。爸爸转过身体看着我们,接着继续投入到沉默的驾驶中,就像他在很多个夜晚载着很多陌生的乘客回到他们各自的家。在很多年里,我都十分清晰地记得这辆车子的外形、功能、装饰、气味,以及座椅的材质,时常出现的小毛病,车门上的杯筒刚好足够容纳一听可乐,甚至它启动时的声响。我相信我能从布满汽车的停车场里立即认出它,即便在爸爸变卖掉它的很久之后,我仍然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它的车牌号码,画出它的车标图案。然而当我开始目睹他们越来越频繁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他们的关系不可挽回地破裂并最终分道扬镳,当我爸爸另寻新欢,我妈妈在一次又一次流下眼泪后离开我们,而那些我自认为属于我自己的重要的事情逐渐到来又倏然而逝后,我突然毫无知觉地忘掉了它,现在,我需要将我勉强想起的模糊描述输入网页检索后才能确认它的品牌和标志。
但那时它确实跟我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我很多时间都是在那辆车上度过的,因为妈妈去了别的城市工作,爸爸需要开车,他就决定让我成为他的助理。没有人乘车时,我喜欢倒立着躺在座位上,如果后面的车胆敢按喇叭催促我们,我爸爸会在扶手箱上拍一下,我就努力把我的双脚伸向后窗,脚趾奇怪地扭动着。他兴致好的时候,还会把我抱在他身上,让我控制方向盘,然后他缓缓踩下油门。我们经常这样做。当有其他乘客的时候,他要求我叫他“老板”,因为我最重要的任务是收取车费,我安静地坐在后面,假装睡着了,有时我听到他们在谈论我,但当爸爸停下车,我总会准时跳出来从他们手中接过钞票,毫不留情,绝无特例。我乐此不疲地干着这个活,这让我感到满足和骄傲,我觉得自己已经掌管着成人世界的运行规则,任何人不可违背。
我们经常等客的地方在一个公园附近的一条林荫道上,那里几乎每时每刻都排列着至少五辆汽车,司机们百无聊赖,背着手审视路过的女人和她们的大腿,但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围在一起打牌,因为有时出车一趟的收入远远抵不过牌桌上的进账,在那个时候,我爸爸也觉得有某种东西被唤醒了。
我跟爸爸出过最远的一次车是去广州,乘客是他结婚后的第二个约会对象。这是我从妈妈的口中听到的,在她后来抱着我爸爸哭泣的时候。我爸爸没有告诉我妈妈的是他知道那个女人住在哪里,他精心打扮好,然后熟练地把车停在一栋楼下等待着,当她下车时,他这次没有让我行使我的权利了。也许我爸爸很享受那样的驾驶体验,但对我来说那很漫长,漫长到我希望自己能真的入睡。我爸爸可能以为我真的睡着了,因为我听到那个女人说:“小声点。后面有人听着呢。”然后咯咯笑起来。
先是我妈妈哭了起来,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尖叫和争吵,接着东西被砸在地上,水杯、遥控器、菜碟、桌子、手机和任何他们当时手里拿着的物件,最后我爸爸摔门离去。当我爸爸开始赌博,我妈妈感觉自己受到了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背叛,他们打了起来。他打了她。她想到自己曾多么爱他,为他付出了多少。她把手放在前额上,眼泪从脸颊上滚下来。她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多么包容他,对他心存侥幸,那种侥幸甚至一度被她自欺欺人地修改成必然。起初她还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在难熬的冷战结束后伸手抱抱他,但后来关于我爸爸的一切,都开始让她感到恶心和难过,而且不管怎么看,这样的生活似乎都远远不会结束,而她从来就不应该承受这些。她环视四周,觉得自己努力经营的和自己所拥有的都显得无比可笑,那些衣服、耳环、照片、纪念品,那些他们一起组装的家具,他们从旧物市场买来的花瓶,冰箱里的食物,她扶着梯子而他亲手换掉的灯泡,她的生活,她的书,她自己这个人……所有这些都很可笑,甚至连那个孩子也,在他们争吵和扭打时,他会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或者跑出去。有时她会抱住他,下巴放在他温暖的头顶,哽咽着向他也向自己诉说心中委屈和痛苦,但现在他躺在床上安静地缩成一团,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最后一次乘坐那辆汽车是在两年后的冬天,我的奶奶去世了,我爸爸开着它回到乡下,妈妈并没有跟他一起出现,傍晚的时候,他在我的学校门口接上我,而我已经在寒风中等了他两个小时。我后来知道他此行并不仅仅是来给我奶奶送葬,他告诉每一个他借钱的人说他要跟朋友合伙做生意。也许就连这他也在撒谎。我并不在乎这些。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载着我从他的一个朋友家回去,我们行驶在山林间的马路上,虽然还没下雪,但天气已经很冷,路边的草丛里起了霜。我缩着身体坐在副驾驶上,这个点外面已经没有任何发光的物体了,只有我们的车灯正孤独地照亮了前方一小截往后滑动的路面,像一艘独自在大海里航行的船。我能听到外面的风声,轮胎碾压石子的声音,甚至我爸爸的呼吸声。他突然把车子拐到路边,停了下来,借助车内黯淡的黄色顶灯,我看才清他发黄、瘦弱的脸颊和脸颊上新长的胡须。我感到有一团无法驱散的雾气在我们之间萦绕。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你知道那种火炉吗?”他突然说道,“我小时候,这种冷天,你爷爷奶奶会给我们做火炉带去学校。我们走到学校的时候袜子已经全湿了,脚冰得像木头一样,就伸在火炉上烤。”他眯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教室里经常都是湿袜子的气味。”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和脚。
“你见过吗?那种火炉。”他接着说,“通常是一个奶粉罐,罐口穿一根铁丝提着。罐里放满了木炭。为了不让那些木炭熄灭,我们必须时不时摇晃它。有时候火灭了,我们偷偷撕下几页课本,点燃塞进去。”
“后来有一次我扒开木炭,发现里面埋着两个鸡蛋。用报纸包着。埋在里面。两个鸡蛋。”他的声音变得奇怪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扭曲着他说的话,“后来我才知道你奶奶……”
我看着窗外,想象着我爸爸说的火炉。我想象着他怎么摇晃它,怎么样吃惊地发现里面的鸡蛋。但我并不知道这跟我们眼下的情况有什么关联。我等着他往下说,但他停住了。然后他突然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爸爸做错事情了。”他哽咽着,艰难地说,“爸爸做错事情了。”
他的肩膀上下抖动着,过了很久才接着说:“你有什么想要我跟你解释的吗?”
我看向窗外。车灯照亮了路边干枯、粗糙的树干,这条路我上学的时候走过很多遍,但如果在这样的晚上,仅凭一棵树的话,我真的很难猜到我们现在大概是在哪里。我在想这里离家还有多远。外面的风声太大了点,我想也许过几天就会下雪,有可能今天晚上就会。
“我们回去吧。爸爸。”我说。
又过了很久,我父亲抬起身子,重新发动汽车,往家里开去。
当我开始居住在学校里,我感到更加自由了,如果你在我那个年纪,整天跟一群和你同龄的人生活在一起,你也会接触到很多不应该经历的事情。我结交了朋友,有了喜欢的女生,知道了我的老师和同学们各自都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了人在什么时候最污秽,什么时候最软弱。有一次,一个同学从家里带来一副拳击手套,我们每天在草坪上进行格斗比赛,在一次缠斗中,我差点将对方的肋骨锤断。晚上,我的室友们因为离开家在被窝里抽泣时,我走了出去,走进清冷的空气里。我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游荡,用弹弓击打玻璃,在废弃的游乐场点燃枯枝和落叶,我开始尝试很多以前没有做过的事,在那些时候,你总是能拥有很多的时间和更聪明的头脑非常舒服地去想你心里的问题,你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但迟早都会变得不再重要。
第二年春天,我爸妈离了婚,然后我父亲把我接走跟他一起生活。当我接到电话时,我知道有什么事情降临在我身上,但我并不确定它是不是重要的事情。在关于我的问题上,他们现在决定尊重我的选择了。我的老师站在我旁边,显然她并不知道我的父母在电话那头谈论什么,她用一种有点客气的很奇怪的笑容看着我,就好像我做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事。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不是对的,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而已,但后来很多次我想问我的父亲,对他来说我是不是一个负担,因为有时我确实觉得我好像拖累了他。
他们离婚后,我妈妈去了云南,几年后,她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并生下一个小孩。他们那时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超市,某一年暑假,我母亲邀请我去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她告诉我这件事情时说的是“你的弟弟”,她说她很想让我见见他,让我知道他跟我小时候有多像,她还说她永远是我的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对我来说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没有什么能比独自乘坐火车去一个满是零食和玩具的地方生活对一个小孩更有吸引力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去云南,我没有过任何关于那个地方的想象,我没想到那么遥远,火车穿山过林,从白天开到夜晚,又从天黑开到天亮。车上有人兜售折不断的牙刷和益智玩具,乘客们带着一身的汗液昏昏欲睡,我贪婪地欣赏着窗外陌生的风景又逐渐厌倦,玻璃上映照着车内苍白的灯光、走动的人影和我模糊的脸,黑夜在其上快速滑动,一路上我没有在想我弟弟会是什么样子,以及拥有一个弟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想的是这辆火车好像永远也开不到尽头,我也第一次发现原来时间如此漫长。
妈妈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身边多了一个她称之为老公而我叫他叔叔后来成为我继父的男人,以及一个熟睡的婴儿。他看起来很强壮,他的穿着和面容都使他显得十分沉稳,不像我父亲那样始终有一种年轻人的气质,他努力寻找话题跟我聊天,我也很乐意配合,但我觉得我母亲真的苍老了很多,她现在看起来也很像一个母亲了,她坐在我身旁疲惫地眯着眼,笑着说“你长大了”。我的不到一岁的弟弟从睡梦中醒来,爬到我身上,把他稚嫩的手臂伸向我,朝我发出清脆而天真的笑声。他好看极了,皮肤白里透红,像一个精致得有些虚假的玩偶,仿佛任何现实世界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把他带走。我母亲也确实对他小心翼翼,几乎从不让他离开她的身体太远,当我们出门时,她会用背带将他柔软而细致地缠在胸前或者背后。他很少哭泣。
“果然是亲兄弟啊。”我母亲睁着不那么明亮的眼睛,面带微笑看着我们俩,“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个世上没有谁比你们更亲了。”然后她摸了摸我的脖颈,说我该剪头发了。
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暑假,那是一种我从未发现的平和、圆满的生活。我常常会无意识地偷偷观察他们,在门帘后,在昏暗的餐桌上,在货架的拐角——手里也许还拿着一只溜溜球或者一包刚撕开的辣条。叔叔总是镇定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带着一身永远洗不掉的尘土的气息,镇定地跟人交谈,镇定地搬下一件件货物,镇定地坐在我旁边,镇定地开走他的面包车,镇定地给我表演电视上的魔术,甚至当他生气时,也只是镇定地像块石头一样抽烟。他是一个没有威胁的人。在为数不多的交流里,我们都带着些许自觉的客气和谨慎,我不知道他是出自什么原因,但我知道自己不能真的像面对一个父亲那样面对他。我那些隐秘的冲动也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成长得更加强烈,我总是等不到那些水宝宝长大就把它们一个接一个捏碎,我享受着火柴燃烧时发出的气味,我经常在马路上狂奔,跑去几百米外的公园,用玩具枪将气球射破,有一次我试着用它瞄准一个小孩的脑袋,最终在母亲狐疑的眼神中收了手。
母亲对我的存在已经熟视无睹,她不再看书,很少穿裙子,也不再流泪了,她把所有的时间和劳力花费在饭菜、商品、账本、影碟和我弟弟身上,她的神情看起来比以前轻松很多,我觉得她对我也更加温柔更有耐心了。她现在经常说的话是“今天的事情今天做完”,或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什么意思呢?叔叔问她。你是猪,她这么回答。过奖,叔叔说。起初我感觉她好像除了衰老外跟以前没有太大区别,她仍然是我的母亲,就像她说的那样,永远是我的母亲,但在一些细微的瞬间,一些她看向我的眼神中,我逐渐意识到我们俩都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也许过不了多久,有一天她就变得不再是我的母亲了。当我产生这种感觉时,我没有感到失落,相反我心生感激,我并不了解这种情绪的缘由,我说不清楚,也不知道它的含义。直到很多年后,当我再次站在我十二岁的某个角落注视我母亲时,我才意识到对于活着,对于我们重复、卑微、伤心、彷徨、暴躁、缺乏耐心、不易满足,正在一点点往下掉有时甚至异常艰难的生活来说,他人的前进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自己,把我领向一个新的阶段,带来新的体验和认知,直到我对生活充满乐观或激情不再。而我应该对此怀着期待,哪怕有一天它会伤害到我。在对未来一无所知,在过上满意的生活之前——我们似乎在不停地降低满意的标准,就像面对一件超出消费能力的商品时一而再再而三地默默提高可以接受的价码,羞于启齿,有失尊严——我有必要而且有理由相信眼前的选择,相信美好的事情将会随之到来。而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些。
我父亲也不明白这些,他仍然像一个莽撞的少年一样不断游向未知的海域。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几年后的冬天,那段时间他好像又变得忙碌起来,为此我们俩都感到高兴,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关于他的事我从不过问,他也不会主动跟我提起。我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跟他聊一聊,也许之后的情况就会不一样,尤其是当他开始睡不着觉,整晚盯着天花板发呆,感到疲惫和恐慌。我知道他可能是在为生活发愁,因为他的生意失败了,加上他仍然赌博,讨债的人会追到家里来;或者是因为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不仅瘦了很多,半年前他刚刚割掉了胆囊,否则疼痛让他生不如死。因为这些,我母亲曾几次提出他不再适合跟我一起生活,希望把我接走。他的身边也不再出现女人了。但有时候他会发出一些我无法从他的现状理解的叹息,一种不规则的哀怨的叹息,似乎始终有一团阴影笼罩在他脸上。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有人在看着我们。”当我问他是谁,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人在看着我们。”我感觉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全身湿漉而且沉重。
那天他把我送去他的一个朋友家里,拜托他照看我,他说他会在几天后来接我。那是他以前开私家车时认识的朋友,我见过很多次,据我所知他们关系还不错。他是个有点憨厚的胖子,粗短、坚硬的寸头使他的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一个老款电视机。他比我父亲年轻很多,他的女儿才刚满一岁,我住在他家的那几天里,她总是趴在沙发上盯着我看,她好像对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充满无限的好奇,哪怕她每天都在看着这些同样的东西。他妻子是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几乎每天都在打麻将,笑起来的时候像一辆推土机。我们很少交流,他们偶尔会问我一些学习上的事,因为我几乎从来不做功课。他家住的地方是一个合租的老院子,另一户是个收破烂的老头,院子里堆满了各种被遗弃的杂物,我从蛇皮袋里拿出玻璃瓶和易拉罐,摆放在院子中间的长凳上,用石块一个一个击倒。院子外面的一棵树上有个鸟窝,我一直在尝试着爬上去把它取下来,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感到有点心慌,于是溜了出去。
我在十二月的街道上游荡着,寒冷使我有所警觉,我知道该怎么往家走,我希望能在天亮之前回到家,这样我就能放松地睡上一觉,然后父亲就会出现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家庭,毁掉自己,因为这个我有点生他的气,他性格里冷漠而决绝的部分让我感到疏远。但当我长大后,我想我逐渐理解了他,我意识到在某些方面我们其实很相似,这不是道德和责任那么简单,这事关人的本质,在这个复杂的社会和现实世界里,像他那样的人,总是会立刻为一些一时的念头和想法付出行动,比如给汽车加一个尾翼,结交某个女人,去尝试一种新工作,换一个牌子的烟,换一种对待他人的态度,或者离开所有人,抛下一切,等等,有时这些念头和想法甚至并非真的来自他们自己。他们只会朝着计划好的方向扬长而去,即便发现错了,发现根本到达不了目的地,也不会想要弥补或改变什么。“等待”和“回首”是他们最害怕的事情,而“重新开始”则是他们的人生准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冲动、不理智,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但对他来说,这是唯一不会让他感到虚度一生、绝望透顶的方式,他必须这样活着,哪怕他已经三十四岁,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天上开始飘起小雨,一些轮胎混合着泥水从我身边很快地驶过,行人越来越少,在我经过一个很不起眼的十字路口时,我停了下来,我认出来那是很久以前我和我父亲一起放下乘客的地方。我注意起那些在细雨中光线飘忽的路灯,它们带着虚幻的光晕,昏暗地悬挂在冬天凛冽的空气里,没有温度,没有未来。我弯下腰,挑拣了一块称手的石头。我向来拥有不错的准头。灯泡破碎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车辆,有的响起警报声,这让我感到更加兴奋。我颤抖着捡起石头,瞄准下一个。
“爆炸。”我大声喊着,“爆炸!”
本文首发于《时尚先生Esquire》小说栏目
余鳞,生于1998年,现居湖南长沙
撰文 | 余鳞
编辑|毛毛
插画|CFP
版式|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