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淡豹 2025-03-05 10:39 北京
春节前,我回沈阳去看一位姥姥。我自己的姥姥去世八年半了,这一位,我童年时称呼为赵姥姥,当年是沈阳本地一本杂志编辑,我上小学时投稿,她前后发表了我几篇小故事,还有一次拿了我的相片登在封面上,展裙踢腿,很容易拿给亲戚传递相看,令我整个家庭都很荣耀。
我的第一笔稿费,五元钱,就来自于这本叫《文学少年》的杂志。汇款单寄到我爷爷单位,小学放学后,爷爷接上我,拿着纸质汇款单去邮局领稿费。工作人员说,小孩儿也得用名章领,大人代不了,于是爷爷带着我,走出几条马路,在路边找到了一位现场刻橡胶皮名章的——当年这项业务,就像修鞋、安拉锁一样便民而常见,只要不是刻玉石章的传统名店,就都是有摊无铺的,单人在路口放只板凳,到点回家吃饭,只比修自行车的稍鲜见一点。在红胶皮上刻出“xxx印”四个字,所费二元,到了邮局,大人代签字,盖上我的名章,取出五元,成为比压岁钱珍重许多倍的资产。
去看这位姥姥之前,为了帮助她想起我是谁,我请母亲在她家里找出了当年保留至今的几本有我文章、诗歌、翻译的小故事的《文学少年》杂志。母亲已经不记得发生过投稿、发表这些事了,但有一个文件夹,是爷爷整理的,封面用深蓝墨水写着“XXX的校外成绩,7岁-11岁(共14项)”,还有年份,区分了二级标题,正是爷爷的字迹,我的名字是全名,清晰郑重。当年他把证书都复印出来,装订在一起,此外又在原稿纸上把第一项到第十四项按时间顺序逐一重录,作为目录,做成一本册子,再另附原件,和杂志一起收在一个坚固如新的涤纶口袋里。这个文件夹,想必是母亲和爷爷姥姥“分家”,她搬出去时,爷爷交给她的。她没有看过其中内容,恍惚记得涤纶袋中装了杂志,今天居然一找就在柜子中翻出来了,实在是我的幸运。
说起来,赵姥姥除了是编辑,也算我家对面院的老邻居。不过也不属于因熟人关系而发表,而是反过来,她当年办杂志,就在街道上打听有没有谁家的孩子喜欢看文学书,由此认识了,这在没有朋友圈的当年,也是“不拘一格”的一种,后来她和她的家庭也对我很好,我到北京上大学,还曾去她大女儿的家里住过。
我在医院的长护病房坐了两三个小时。电视上播着大雪的新闻。她比我姥姥小一岁,如果我姥姥还活着,也要94岁了。她实际并没有“想起”我是谁,但是,把我家的情况、发表的杂志都盘了一遍,她对我爷爷、对这几期杂志都各有印象,说我爷爷瘦瘦的,文质彬彬,人多么好。说某一期杂志的封面图片,当时是怎样选取的。说着说着,她开始讲青年时代,当年哪里有辽宁文联啊!是辽东文联,辽西文联,分别两个单位,辽东就是鞍山锦州,辽西是锦州朝阳盘锦,辽东创作出名的是她,辽西是杨淑慧。成立辽宁文联时,多么费劲,没人!而她呢,当时十几岁,在白山艺校学秧歌,她写了一本二人转,写了一首歌曲《反攻》,一位曲作家谱了曲,结尾一句“打到南京、活捉老蒋”,立刻唱开了,这是四十年代末的事。于是组织上派她去北京念中央文学研究所,另一位文联派去的同学去给丁玲当了秘书。学习回来后,就在沈阳了。
93岁,她唱起歌来。“反攻!反攻!”又以手势开始跳舞。因为在艺校,学了秧歌,辽东文联的领导在民间发掘出扇子舞,她拉幕条、放幻灯、学舞蹈。东北文联出报纸,《文艺报》,她在第一期写了一篇《学舞的经验和当前的困难》,又得到重视,组织上选派人去朝鲜学舞,她说,苏联我就去,扫大街也去,朝鲜,就算了。一起学舞的,后来有在辽宁人艺的,也有一个同在辽宁文联的xxx,我听名字熟悉,印象中是我姥姥常打电话的友人,某时期的同事,赵姥姥漫叙,“xxx丈夫叫xx,俩人总打架”。
我们叙了叙当年她住的院落和我家所在的宿舍院,在八纬路上,她听不太清,也可能是不太记得那条路的名字了(虽然她家如今还在那里),总说,“省委后身”,我后来明白过来,那是五十年代,她年轻时期住的宿舍院。老人是这样,近的几十年像一场场暴雪,下过后再融化,世界如故,仿佛都是重复,但说起来年青时的事,样样都是清晰刻心的。
坐了几小时,我想老人要午休,实在应当走了。她自己起身,扶着沙发背一路走到病房口,要护工送我到电梯。我担心老人没有拐杖,关了病房门后走回去会摔跤,还是觉得护工不要出病房的好,护工阿姨说,“老人肯定要我送的,每次她都让送到电梯口”。确实如此,今天大雪,从昨晚开始下,到此刻未停,最深处无人踩的地方有接近半米了,出租车司机说是五年以来最大一场雪。原本约的今天上午来病房,车困在道中,我想着老人凡有约都会极严肃地等待,我姥姥也是这样,我必须要来,到的时候已经十一时许。我一定要来,而她一定要送,都是这样。
春节期间,我主持自己周遭的家事,一顿顿饭做下去,拜访赵姥姥,再跟着上一代的长辈去处理上一代的家事,扫墓,整理爷爷活着时在病中写的札记,以前我不知道其存在,这次,家里长辈准备卖掉存放爷爷姥姥物品的房子了,那也是姥姥生前最后的居所,我过去收拾,整理出札记,拿了一个姥姥用过的座垫,带回北京。
我也按照大姨教我的方法,卤了不少猪蹄。过年要卤牛肉,供年后慢慢吃,以及猪蹄,有“登高”之意,对官运财运科举都好,这是姥姥从她少年时代的家庭带来的习惯。姥姥另一些习惯,例如做与当年生肖相应形状的枣馒头,需要面食功夫,我们生长在产米的东北,无人能够继承,也只能卤卤肉了。亲戚已零落,大姨如今卤的猪蹄,在小区里送邻居,我也一样,起一锅不可能只做一只,至少得做五六只才配得上香料和花的工夫,自己不可能吃得完,只能做好之后,找熟悉的朋友去送。
老的习惯,逐渐继承了。对老人的习惯,也逐渐理解了。自己对于赵姥姥仍是孙辈,是九十余岁的人看不清楚的花眼中永恒的年轻人,而自己已经有了老人的习惯,对旧事万分清晰,而对手头这几年的光阴,记不起,也不忍去想。甚至,那边,沈阳家里在想办法处理姥姥家中留下的佛堂中诸多佛像——听说佛像不能丢弃,所以得联系到寺庙或居士去收留,而且还要做场法事——这边,我读小说时,看到写地藏菩萨的祭拜方式,一瞬动念,很想要请一尊。
我明白了很多事。对一些概念,开始有了自己的怀疑。比如,再看到“工作”和“家庭/家务劳动”的分别,我不太同意了。起码要叫“上班”和“家庭劳动”这种分别吧,在家庭中的劳动,确实是一种工作,真真切切。而且并不是两种工作中哪一种更恶劣、更压制人的情感、更乏味、更剥削人一些,而是,两种工作中都有乐趣,也都有难以忍受的部分。上班时的难以忍受,说得简单一些是报销填表,说得日常一些是那些了解每个人(每个位置?)的需要和障碍的过程,花那么长的时间找办法让自己的设想通过,一封封文辞巧妙的邮件,锻炼出的像章鱼一样四面八方管理的技能,最后,所谓的“设想”总是变异成一个畸形,做是能做了,也没有必要了,了无生趣。市场上一季季的新产品,背后都是这样的吧。教课有趣,而躲避投诉则无趣。
而去看看家庭,家务活动中不是没有乐趣,做菜对于一些人就有乐趣,但是,出差回来,看见马桶圈底下男人的尿渍,想到如果说出来,十分钟装扮成解释的拒绝,十分钟的争吵,一天的不快乐,不如忍气吞声,像机器人,自己把瓷砖擦了。擦完,人生多么没意思,人生确实没意思。
和孩子在一起,确实是乐趣,很少能够这样,享受和人在一起的时间;而某时,因为觉得准备的裤子不够宽松,所有可选的裤子都不喜欢,Ta凌厉地冲你的耳朵尖叫,对生活如此不满意,想要样样、事事、每时每刻都满意。Ta现在突然咬你,以后突然恨你,恨得很彻底。
而且,我想起赵姥姥和爷爷。逐渐我意识到,编辑、校对、整理文稿,那也是一种女性化的劳动,也是一种创造。它是书里的“家务”。任何工作里,都存在着“上班”与“家务劳动”的部分。都存在着热情与狗屎。
什么是狗屎工作呢?没有退路的,上班也有狗屎的部分,家庭也有狗屎的部分,家务也有,育儿也有,你的爱好也有,你的追求也有。一切都有。
面对狗屎,态度谦卑,保存实力。不对,“实力”这个词不妥,容易让人误解为大女主的反攻。没有哪种可能,所谓保存实力,只是默默地保存寿命而已,不要因为这些而死。可是,也不免一次次想,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面前的扫地机器人,在两条椅子腿之间,已经空转许久。它非常想要越过U型金属椅子腿之间的棱,那小小的障碍它又过不去,徒劳而狂躁地转着刷子,搏杀不已。
语音提示:“机器人被困住了,请清除障碍物”。障碍物是难以搬动的家具,于是,去搬机器人。提示再来,“机器人悬空”。悬空是不对的,再次放回平地上,走了一会儿,“电量低,请尽快给机器人充电”。
还没来得及悬空着把这个大宝贝抱回去,它已经在自行回充电底座的路上再次困住,还是那两条椅子腿间,无助绕圈,转圜不已。
也不是想要找隐喻。人“着相”了,处处看见隐喻。
在送猪蹄的过程中,院里的小乐奶奶听说了我从一所挺有名气的大学毕业,问我,“你的大学同学收入都怎么样?情况都怎么样?”小乐奶奶比较关心收入的问题,主要因为对她儿子的收入有些不满足,她以前提起过,说过具体月薪,又说不如她做IT的侄子,在北京生活还是不容易,她会担心。其实在我看来,那个收入很好了,又稳定。
怎么回答呢?我心里想的是,我的同学们啊,我们年纪渐长,有学佛的,有信基督的,有信仰学院体制的,有这一年信仰华为另一年信仰《哪吒魔童闹海》的,什么都有,也有我,庄严、众生皆苦的平等、受压迫者反转的怒吼,都能暂时地安慰我,但我又都无法真的长久相信,苟活着。
淡豹,1984年生,小说及随笔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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