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赋格 2025-03-24 12:28 北京
时差作怪,醒得早,饭后回房昏睡,再醒来已是黄昏。梦游一般走到湄公河边,江边卖莲苞的摊贩撤了档,各家酒吧敞开着门,没有客人,一条船无声无息停在江心。王宫附近沿江街道是这城里我最喜欢的一块地方,等白昼热气消退过来蹓跶最好,我喜欢边走边看人行道上算命摊子:小桌一张,铺块红布,点一只昏暗小台灯,桌上摆几个偶像,少量供品,一副扑克牌呈弧圈状摊在桌面上。每个算命摊子都是一座荧光灯下的迷你神庙,几步一座,沿江排列。给人算命的多是中年女人,也有个别男性,面无表情坐在暗处,没顾客的摘了口罩划手机,有顾客的抚弄着纸牌跟顾客低声说话。荧光灯照亮了纸牌和抚弄纸牌的手,照不亮算命人和被算命者的脸。
在飞机上俯看湄公河与洞里萨河汇流处的城市,两河勾勒出一块冲积半岛,交汇后又岔成两股,形成X字,金边就是X中间那个交叉点。
现在是三月中旬,从卡萨布兰卡飞金边,等于从暮冬飞进盛夏,人松弛下来,冬装换夏装,忽然可以坐在泳池旁喝冰镇啤酒,吹着电扇吃露天排档,这种天气谁不喜欢。记得上次来金边也是三月,旱季热季过渡期,这里的小青年喜欢到冰室解决晚饭,无论汉堡还是刨冰都物美价廉。金边的冰室卖各种冰淇淋、刨冰和咖啡,还有法棍三明治和汉堡包:虾堡鱼堡,实际上是夹了虾饼、鱼饼的汉堡,我习惯点一客虾堡,一份莲子红豆冰,加起来只要美元两块半。午饭吃得更布尔乔亚,常去的餐厅几乎人人都在说英语。先要一份鱼肉苦瓜沙拉,清爽微苦,适合热天,主菜可选砂锅炖高棉笋片汤,一种美味改良柬菜,笋片其实一般,妙的是配料,有淡水鱼、猪肉末、螺肉和辣椒叶,可能是鱼汤的变种,侍者说它类似越南菜,我马上联想到北越酸汤鱼“茶卡”(Chả Cá),不过高棉鱼汤滋味更微妙,加螺肉大概是因地制宜的聪明想法,金边很多见这种指尖大小的螺蛳,街头常有妇人推着板车叫卖,可当零食吃,蘸辣椒酱。布尔乔亚化的笋片汤却完全不辣,辣椒叶颜色口感都像江浙春季野菜“金花菜”,嫩绿清香,总之高棉鱼汤和越南、泰国鱼汤都不一样。不记得老挝鱼汤的味道了,似乎也不一样。
这次在桑园区万景岗(Boeung Kang Keng,简称BKK)街区找了家小旅馆住下,万景岗有法国人说的“Faubourg”(市郊)感觉,街名都是数字,格局横平竖直。我看过地图,这里距离红色高棉S21灭绝营和白骨累累的“杀戮之地”(The Killing Fields)都不近,那两个可怕的地方我2005年第一次来金边时到过,从此对那段历史免了疫,不想再碰。那趟旅途完成了金边到新加坡的陆路穿越,飞到金边坐的是总统航空公司的苏制安托诺夫An-24型螺旋桨飞机,机翼上的“电风扇”让人觉得万一停下来飞机就会栽下去。如今总统航空已不存在。记得在金边那天晚上,和朋友C去51街那家以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题目命名的“黑暗的心俱乐部”玩,C蹦迪的样子让我惊觉原来她内心也有野性的一面。或是金边能唤出人内心的野性,或因为白天走过S21灭绝营和“杀戮之地”,体内有什么东西需要发泄。我喜欢中南半岛,泰国老挝缅甸越南柬埔寨都喜欢,多少跟战争、死亡、《黑暗的心》、《现代启示录》这些有点关系。
游客在金边一般只呆一天,看过杀人场、国家博物馆,在“黑暗的心”喝一杯,蹦跶一晚就离开。第二天我们飞去暹粒,看了三天吴哥窟,然后C回国,我独自回到金边多留了一天,大概想迫使自己消化这个难以消化的城市。那晚住在万谷湖边的吊脚楼客栈,万谷湖是背包客在金边的据点,相当于曼谷考山路的缩小版,黑腻浓稠的湖水里不知吸饱了多少年轻过客喝剩的啤酒、丢弃的烟头。万谷湖的气质和金边是一致的,青春颓丧,一副什么都见过但其实没多少底蕴的样子,如今这个湖已不存在。
这是我第四次来“甘孛智”(中国明朝对柬埔寨的称呼),第三次来“百囊奔”(金边在高棉语里的译音)。和前几次不一样,这次是疫期滞留,我提醒自己尽量“宅”着不去景点,喝茶看书写字孵冷气睡觉倒时差就好。书店、菜场可以看看,从没乘过的公交车和渡船可以试试。金边公交车2014年才开始运营,目前有十几条路线。这个城市比几年前更有中产感觉,街头咖啡馆密度非常高。病毒来袭之际,很多娱乐场所被关,欲望横流的巴斯德街(51街),存活至今的“黑暗的心”一片漆黑,只有半露天的酒吧照常营业,音乐震天,门可罗雀。我想买件“黑暗的心”T恤,胸口写“Heart of Darkness”,不知哪有卖。
降落金边那天柬埔寨全国只有一例确诊(中国籍,已治愈),两天后蹿升到33例,态势与马来西亚、印尼、泰国、菲律宾一致。看到一家咖啡馆门口写着英文:“冠状病毒不是开玩笑的!”莫尼旺大街上有人摆摊卖免洗洗手液,250毫升一瓶5.5美元,比中国便宜。柬埔寨刚刚开始应对新冠病毒,没有恐慌,没人抢购东西,商店物资充足,口罩大捆大捆的随便买。
据说新增病例多数来自马来西亚吉隆坡郊外的万人传教大会,从新闻照片看,以手摸脸是仪式的组成部分。湄公河上游方向的磅湛省一口气冒出10例,4例柬埔寨公民6例马来西亚公民,全部跟万人“摸脸大会”有关。四位中招的柬埔寨人,两位去马来西亚参加了“摸脸大会”,另两位是他们留在国内的配偶。
我一方面庆幸没被卡在摩洛哥,赶在禁飞令生效前逃离北非。另一方面,有点幸灾乐祸自己卡在柬埔寨回不了国,仿佛滞留是件意外之喜。刚到金边时CNN就发消息说摩洛哥宣布停掉所有的出境航班,大批旅客滞留摩国。实际上,“飞行雷达24”App显示,禁飞令宣布当天卡萨布兰卡机场38%航班被取消,次日41%,第三天升到46%,可见禁飞并非一步到位。我算运气好的,赶上倒数第二趟末班车。没多久,摩洛哥进一步宣布全面停止海陆空交通,也就是说,封国了。
金边这边厢,旅馆接上面指示,吧台关闭,泳池关闭。大堂里有块黑板报,平常写的都是每日娱乐节目预告,如酒吧串饮、街区漫步、湄公日落游船之类,现在变成“敲黑板”式旅行提示:进泰国要健康证明+验血+十万美金医保,3月25日以后阿联酋、阿提哈德航空停飞,全是“丧”消息。我却暗暗期待半个月后从柬埔寨回中国的航班也被取消,像绝望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索性都取消得了!彻底滞留!一了百了!
不知道呆在金边我能干什么,也没有任何计划。本来只想宅在旅馆,渐渐地放松了坚持,开始结识一些当地人。Non是个肤黑齿白、笑容无比可爱的马德望小伙子,赶在本地浴室关闭之前用机车载我去参观,嘱咐我全程闭嘴,以免被识破是外国人。按要求戴上口罩,只要不说话就不会露馅。金边的桑拿浴室,条件再简陋也叫某某Spa,听上去像高级场所,其实很不起眼,连招牌都没有,楼道里坐着个收钱的中年男子,给他六块钱美金,拿了柜锁、浴巾推门进去——嚯!一个冷气与蒸汽碰撞交织的男体世界,人人口罩遮面,此外一丝不挂。
没想到这种非常时期,桑拿人口密度高得出奇,像挤满难民的空袭避难所,又像不道德的裸体假面舞会。2020这个划时代的瘟疫年,各国出台的身体接触规范都很有趣,公然侵犯私人领域。新闻里说比利时“禁止户内三人以上非必要的性交”,那就是说户外非必要的群交不受限,以及室内有必要的群交不受限?国家最好出面定义何为必要何为非必要。德国更严厉,一刀切,“禁止各种形式各种地点两人以上的聚会”。巴塞罗那八名男子聚众淫乱被抓。纽约当局忠告市民,自渎最安全,接吻危险大,还详细科普身体部位A接触部位B、部位C接触部位D各有什么风险。后来听说比利时那条是搞笑洋葱新闻。
走出浴室,天已黑,Non一声不响,发动摩托车。我靠他身后,一条条以数字命名的街道从两旁闪退,我感到恍惚。Non回头轻声问:“我们去哪里?”我说不知道,只是不想这么早就回旅馆。
他载我过桥,十几分钟后,置身于钻石岛的霓虹灯下。这个与市区一水之隔的湄公河岛屿从前是隔离传染病人的“麻风岛”,如今变成金边最高端房产开发区。高层建筑、豪华公寓拔地而起,中英文标牌闪闪烁烁,盖过了高棉文字的光芒。Non显然要把金边最光鲜的一面介绍给我,这一面又显然与近年涌入柬埔寨的巨量中国热钱有关。
跟十五年前初见金边时比,这里一大变化就是它变得像一个庞大的中国城。晚上走在莫尼旺大街上我总会被同胞偷袭,往我手里塞小卡片——正面印着妖冶女人头像,写“莞式一条龙”,背面是“主题派对,会员钜惠,免费专车接送”。我莫名喜欢“钜”字,可能是从香港舶来的广告用语。发卡片的男子用东北腔对我说:“大哥,咱家女孩可以外送!”
《华人社区信息报》称:
柬埔寨金边越南妹
洗浴淋浴+泡大池+看大片 特色盐奶浴19.9$起价 腿部按摩9-59$任您选
59-139$赠送越南服务。三千佳丽,独宠一人,温肾保养,三起三落,气球道具
招聘柬籍服务员220$到240$
收银员会中文会使用微信500$
在这个一切以美元计价的国家,柬埔寨人华人越南人都谋生不易。我更愿意支持本地经济,当然也是因为囊中羞涩,本地人的去处通常比中国人的消费场所便宜。但即使在柬埔寨人的廉价大排档,中文菜单也已普及,我常去的一家提供如下几种家常菜:
“预防鸡肉”——实际上是粉丝虾煲。“水稻圣罗勒”——罗勒煎蛋盖饭。“炒个西兰花鸡肉送饭”——芥蓝煎蛋盖饭。“牵牛花”——空心菜。“咸菜芥末”——腌芥菜。能指与所指的粘连与脱节都有趣。“海藻汤鸡蛋”和“法国炸”不难猜,是紫菜蛋花汤、炸薯条。柬式胡椒牛肉Lok Lak音译成“乐乐”还不错,堪与“可口可乐”媲美。至于能猜出“炸羊肉”是扬州炒饭的,绝对高手,Yangchow(扬州)译成了羊肉,勉强算音译,我一向认为吃饭就是吃符号,阅读这本油腻菜谱上的中文字让我吃得双倍饱足。
降落金边波成东机场办落地签证时,忽然想到电影《花样年华》。结尾处,时空大转换,从六七暴动前的香港突接1966年的金边,就在这座波成东机场,戴高乐将军到访,会见西哈努克亲王,发表公开讲话。隔了时间回看,像隔着磨砂玻璃,影影绰绰,却又清楚无论此地彼处,各自的时代都明明白白画了句号。只不过,大时代下的小人物,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还在镜头外绵延、暗涌。随后,梁朝伟演的周慕云在金边现身,他已经移居新加坡,从前在香港给报馆做事,到了新加坡还是给报馆做事,那么戴将军访柬他能得到机会来金边出差写报道,也顺理成章。接下来是吴哥假期、树洞私语,如此兜兜转转,大时代的风起云涌又转回小人物的今生情未了。1966年柬埔寨已走入后殖民时代,戴将军是前宗主国领导人,法国对柬埔寨的那份牵挂也算得上幽微曲折,像两人分手以后藕断丝连。戴将军在金边公开发言,呼吁美国少插手印支事务,多无奈的要求啊,后来的历史我们都知道了。而同一时间,香港与英国这一出不伦之恋也走到转折点,时代之手迟早会染指。
我想再借《花样年华》的疑似续篇《2046》来捋一捋时间线:《2046》里也有个周慕云,也是梁朝伟饰演,电影里讲他1963年离开香港到新加坡,1966年底返港,这不是跟《花样年华》里的线索衔接上了吗?戴高乐总统66年雨季访问金边,那么《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去柬埔寨也在1966,我无法不认为两部影片中的周慕云实为同一人。《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在吴哥窟对树洞倾诉时,《2046》里的苏丽珍(巩俐饰演,关键点在于,电影里交代她是来自金边的柬华)人在新加坡,周等于是去了她的城市,而她不在。新加坡赌后雨中吃面一场,周慕云初识苏丽珍,那是他生活最窘迫的时候,自言刚从金边回新加坡,我推算大约时在1966年9月,最晚10月,雨季快到尾声时。66年底周返港前欲邀苏丽珍同往,她向他摊牌婉拒。三年后,1969年圣诞节,周只身重返新加坡寻找苏丽珍,伊人却不见踪影,或者回了金边,或已不在人世。独坐赌场的周慕云,等于又一次来到苏丽珍的城市,而她不在。回想三年前两人赌完吃夜宵时,她问他:金边那么乱,你去那儿干嘛?这句我觉得有小纰漏,戴将军访问金边的1966年算是柬埔寨历史分水岭,这个印度支那小王国的好日子差不多到了头,西哈努克不理朝政,埋头拍他的民族题材艺术片,隔壁越南乱作一团,但坚持中立的柬埔寨并没开始乱,只能说风雨欲来。要等到几年之后,1970年朗诺政变发生,这个国家才真正大乱。假如1969年苏丽珍没死,而是回了金边,结局也不会好。当然她决不可能跟周慕云去香港,这是由历史决定的——她回绝周,是这么说的:“你了解我的过去吗?”
虚构时空里,种种百转千回,与现实何干?我想说的是,两部电影里有关金边的乱世情缘竟使我想到另一个人,“新高棉建筑之父”旺莫利万(Vann Molyvann)和他遗留在金边的作品。这些从战火中幸存下来的二十世纪纪念碑所对应的时代不也是柬埔寨的“花样年华”?我在地图上找到皇家大学校园,去看旺莫利万六十年代后期设计的外语学院。朗诺将军发动政变罢黜西哈努克后,旺莫利万流亡瑞士,这位前朝宠信的国师知道在朗诺统治下会面临什么。让我意外的是他在金边最后几年里未能建成的这组建筑设计没有被后人推翻,继续施工,1972年才完工,历经美国扶持的朗诺政权、中国扶持的红色高棉和越南扶持的柬埔寨人民共和国三朝动荡岁月,幸存至今。据说国师这件最后的作品集中了他所有的标志性设计元素,以至于有人在“新高棉建筑”这个名词里再加一词,形容它是夸张的“新高棉巴洛克建筑”风格。教学楼像一群怪兽,“腹部”和“腿部”让我印象深刻,图书馆像柬埔寨农民戴的草帽,主楼架空在池塘上,这种结构连同空中甬道无疑是在模仿吴哥古城。
旺莫利万的际遇沉浮,连同其作品的命运,完美诠释了建筑与民族国家身份塑造之间的关系,金边因为他而变得有趣起来。他从巴黎学成回国时柬埔寨刚从法属印度支那独立,年轻的建筑师一时找不到工作,刚好西哈努克需要一个留洋背景的建筑规划师为他设计国家的新门面,旺莫利万便成了柬埔寨新建筑的缔造者。
以前我觉得金边的街道网络像“巴黎遇上纽约”,因为从地图看,点线辐射的道路结构像巴黎,街名用数字表达,又像纽约。既要搞放射状又要布棋盘格,结果出现很多锐角、钝角,就如列维-斯特劳斯对华府的形容,拘谨的棋盘格子被囚禁在法国人热爱的辐射网里动弹不得。我发现金边街道网中有个神奇角落,在堆谷区(Tuol Kork),五条放射状街道汇聚于一点,与这五条街交叉的一系列环形街道构成围绕中心的同心圆。这个设计隐藏着一个很有野心的想法,但后来放弃了,它是未建成的国会大厦,旺莫利万在空间结构上引用了吴哥宗教建筑的几何特征,必须从地图上或从空中俯瞰才能体会到这个街区的不凡,跟它目前功能之平凡相对照,反差巨大:那圆点的位置,现在是个加油站。
如我预料,航空公司发来通知,十多天后飞上海的航班被取消。我舒了一口气:靴子落地,这下可好,不想滞留也得滞留了。
不管怎么说,此时的柬埔寨比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要自由一些,我是说日常行动的自由,就拿邻国来比较,柬埔寨人肯定比泰国人自由,紧急状态始终没有宣布,也没有禁酒令,各种酒类供应充足,完全不用抢购。为了珍惜这份安逸,我去超市采购了好几瓶啤酒:老挝啤酒、慕尼黑的Paulaner小麦白啤、比利时的Hoegaarden Rosée果味啤(酒精度3%),外加一大瓶塞浦路斯石榴汁,价格都在美元一块五到两块之间,沉甸甸的背回来塞进冰箱。
金边的中国超市规定不戴口罩者不得入内,我看到两个裸脸西方人被把门的保安拦住,羞愧离去。柬埔寨人的超市没这规定,让我想到何伟(Peter Hessler)最近在《纽约客》发了一篇写成都小区四十五天禁闭生活的文章,写他跟双胞胎女儿开口罩玩笑,有几个活灵活现的词语让我印象深刻:“The Low-rider”,原来意思是底盘很低的车子,这里是说把口罩悄悄拉低露出鼻孔;“The Holster”,原来意思是吊在身上的手枪皮套,这里是说把口罩整个拉下来扣在下巴上;“The Flapjack”,原来意思是一种薄的烙饼,这里是说摘下一边口罩挂在另一边耳朵上。三种戴法都是“错”的,被人看到会引起惊恐和指责,但何伟这个爸爸却允许女儿们偶尔作弊,给自己轻松一刻。显然这家人跟周围大多数人不一样,没有沾染那种乖乖听话的习性和对不听话的恐惧。
我想知道柬埔寨人对中国人怎么看。Non以前在柬埔寨第二大城市西哈努克(中国人叫它“西港”)的赌场给中国老板打工,因此会讲一点中文,我问他西港的中国人怎么样,对当地人友好不友好。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其实人都是有好有坏,中国人柬埔寨人也差不多。
我看到《华人社区信息报》的广告丛中嵌了段伤感的小诗:“悄悄的我走了,一片狼藉……都随着2019流逝。”博彩业野蛮生长的西港特区,近年引来大批中国赌徒和投资者,也包括从事洗钱、走私、电信网络诈骗各色人等,把一个民风淳朴的海港变成了“东南亚的狂野西部”。一切都在2019年8月18日戛然而止。一栋突然倒塌的豆腐渣建筑宣告西港繁荣运数已尽,官方宣布“8·18禁赌令”后,立竿见影,据说离境的中国人数量迅速反超入境者,媒体用“丢盔弃甲”形容这场大逃亡。
新一期《湄公书评》刚好有篇塞巴斯蒂安·斯特兰吉奥(Sebastian Strangio,《龙影之下》的作者)评论西港巨变的文章《光明之城》,说到中柬关系历经时代变迁,有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早年来柬埔寨落脚的中国人大都来自闽粤、海南,也就是“下南洋”那波穷人,同柬埔寨人关系还算融洽,背后原因是百年来柬越之间关系紧张,越南人长久怀有排华心态,而柬埔寨不与中国接壤,从地缘政治和民族心理上都不反感中国,所以传统上不像越南和其他一些东南亚国家那样排斥中国人。这种和谐在近年被打破。确切地说,2013年以来新一代中资企业大举涌进柬埔寨,给这个小国的经济、民生与环境造成全方位影响,引起一部分陷入贫困的柬埔寨人对中国产生仇视之心。西港这几年的暴发增长与2019年下半年以来的急速崩溃都反映出这个突变,作者将之比喻为“热带风暴”。而这仅是表面,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不能单方面指责中资企业和来此淘金的中国人,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害者。
我上次来柬埔寨是在2019年11月,到西港外海的水牛岛出差。那天无锡直飞西港的航班几乎全满,出乎意料。难道说“8·18”后这里景气依旧?机场到码头的十五分钟路很颠簸,路两边黑黢黢的。渡船离港后,从甲板上望见西港的霓虹灯,在水边变幻颜色。那次行程很短,与西港擦肩而过。既然几个月后鬼使神差又一次来了柬埔寨,且有无限期滞留的迹象,不如趁机去西港这个魔幻城市看一眼,满足一下好奇心。
离开金边前,我决定去消失的万谷湖转转。方圆两公里的湖泊已被填平,变得像中国城市里常见的开发区,但估计不如西港那样疯狂。可能因为这里是曾经的湖底,景观显得空旷。中国资金在这里流淌,我看到中国电建集团在承建“金边城市中心”,似乎是个超大规模项目,看板上写着:“柬埔寨的珍珠,为明天而建设”。也有已经建成启用的购物中心,中产阶级模样的时髦青年出入其间。停车场,海鲜馆,牛排馆,星巴克,日料泰餐,成排的取款机以及浓绿的观赏植物,都在湖底出现,但总体上依然寂寞空旷。我坐在湖底吃了一客六美元的牛排,喝了杯吴哥扎啤,想到2005年在湖畔客栈喝酒吹牛的年轻旅行者都已步入中年,黯然之余,觉得这趟万谷湖怀古之旅圆满了。网上有十几年前的金边地图,比照现状,我可以确定牛排馆的位置正好在湖心。现在的地图上一眼看不出湖的痕迹,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地图上有几条奇怪的断头路,断掉的地方应该就是从前的湖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