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 2025-03-23 12:00 江苏
谈论过一万遍「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但没人告诉你「旷野之后怎么样」
你或许已经听人谈论过一万遍「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但没人告诉你「旷野之后怎样」。在做了一年游民的李普身上,旷野同时表现为一种令人艳羡的自由和一种令人恐慌的空茫。对前者,他几乎是感到困扰:「人真要警惕自由。」
像所有游民一样,李普在过一道窄门。从他打开的这道门里,我们得以窥见旷野的另外一角。
01 离谱的普通人
李普是朋友给他起的名字。大二那年的一节生物化学课,他看见窗外阳光照耀的草坪,突然想「为什么要在这里待着,而不是出去待着」。他就此办理休学。之后的一年多,他在西藏种玛卡,在澳大利亚摘草莓,在动物庇护所里照顾失去母亲的袋鼠。
「朋友觉得这些事太离谱了,就叫我李普。」
这听起来像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包含觉醒的瞬间、改变的行动,和最终到达的远方。主人公从实验室走到田野当中,双手沾泥;拿起瓶子不再是为了养细胞配试剂,而是为了给每一只小袋鼠配不同的奶粉。在劳作当中,他找到人生的方向——到自然里去,到土地中去,沉浸式地体会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以此为业。
袋鼠保护中心的日常
故事应该停留在此,但生活不会。事实上,李普接受采访时28岁,离他第一次收玛卡累得躺在地上的时刻已经过了八年。打工度假签到期后,他回国、复学、读研、进入国际NGO工作,漂亮的履历上只滑了这么一跤。
「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道路上,所以可能别人觉得很离谱,但就是普普通通的。这一年我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什么特别离谱的东西发生在我身上。我只是循规蹈矩地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每个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每个人都必须普普通通地生活。」李普近乎执着地这样说。
「普通」是个让他感到心安的词汇。他抗拒把自己景观化,抗拒景观带来的矫饰、劝谏和诱导,抗拒成为某种呼之欲出的价值观的传声筒。一方面,这能够使他维持一种开放的旁观者身份;另一方面,这种价值没能抓住他,更不足以支撑他的生活。
李普在保护中心给袋鼠喂奶
生活最终由实在的细节构筑,这些细节包括做工时一眼就能看到的雪山,但也包括酸痛的腰肢、机械的重复劳作和没攒下来的钱。「普通」最终给了他一种机会,一种诚实、平和地看待生活的机会:不否认任何困境、不掩饰任何问题、不扭曲任何感受。
李普就这样成为一个普通人。
02 对环保祛魅的环保工作者
李普是个自然保护工作者,这是他在三亚NCC的第一个人物标签。为此,他在活动中被邀请去哲学小径上捡拾垃圾,并监督垃圾分类。草丛里藏着不少饮料瓶和泡沫板,他一边捡一边说:「其实我平时真的不干这个。」
李普在滇金丝猴保护区巡护的场景
与我们的构想不同,李普踏上这条职业道路,并不是因为对自然保护有多深的热望:他自称只是恰巧发现了这个机会,又恰好投中了简历。在NCC,他举办了一场关于自己工作的分享会,主题是:
「在国际NGO工作三年,我为什么对自然保护祛魅了」。
祛魅产生于普通的生活。工作的头一年,李普在位于北京的总部,负责管理环保政策类研究项目。「其实我的工作就是编故事,怎么编一个足够大、足够动听的故事,让人听了觉得必须支持,」李普说,「国际NGO会讲很宏大的叙事,像环保是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了子孙后代福祉,但我并不喜欢这类叙事。」理想主义的外壳褪去,他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制作出一篇篇对现实世界产生不了任何影响的Word文档。
「我喜欢更小的、更具体的、更落地的,更可触摸的东西。」
小袋鼠望着人类时的眼睛
在北京工作一年半后,李普决心改变现状,转到地方的保护项目团队。
城市的工作和城市的生活一样,让他找不到抓手和叙述的欲望,也找不到能沉浸于此的缝隙。「当时正好看到项飙提的『附近』,就觉得,我要去找一下我的附近。」他希望用一手的、在地的体验来替代他每天编制的故事,希望探访大故事里那些微小的、具体的起源。
旷野再一次向他打开。2023年,李普来到云南的自然保护项目组,从此辗转于各个驻地之间,成为一名游民。
如果说在北京的经历只是让他对国际NGO的运作流程祛魅,云南的在地生活则向他揭示了自然保护工作更本质的矛盾。「我到丽江的山上去,做自然环境管理和保护,会更关注这方面的问题,比如居民放牧的话对山上的植被不好,但其实人家已经放牧几千年了,」李普说,「真正的问题是,自然保护对我们来说是没有利益冲突的,甚至能获得个人的发展,社会的认可,但对当地人来说是有利益冲突的。我们怎么能把想法强加到其他人身上?」
在西藏牧场参与搭建房子的场景
对这个世界、这些人的普通生活来说,他和他的同僚们都是外来者,怀揣着改变现状的目的,以一种进步的姿态降临。冲突必然存在,不存在的反而是被包装成普世价值的现代叙事。大故事从这里彻底坍塌。
2024年初,李普跟随云南当地的一家公益机构参观咖啡庄园。「我们有一个活动,叫给咖啡农做一杯咖啡,因为有些咖啡农可能种了一辈子咖啡,但不知道咖啡是什么味道,」李普说。
「但他们喝完的感受就是很苦,一直往里面加糖。」
咖啡的品种、饮用方式和其他一切的符号意义,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荒诞。一种代表文明的体验在嘴里氤氲开来,体现为最单纯的苦涩。
李普和咖啡庄园负责人合影
「其实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别的,做自然保护也不是说为了人类福祉,」李普说,「我承认自己是一厢情愿。」
祛魅的最后一步是使自己离开世界的中心。这不仅意味着破除进步主义或弥赛亚式的幻想,也意味着真正关注保护区普通居民的生活、体会他们的视野,以他们的生活为中心重新绘制一副地图。
「有些人会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偏见,觉得山区是已经被边缘化了的,因此认为应该要改变这一现状。这种边缘化的表述本身便意味着我们把自己放在中心——但在他们的世界,他们始终是自己的中心。」
李普谈起丽江当地的山民:「他们是生态学家,知道哪里的草最好、怎么放牧才能让来年的羊吃到更好的草;他们是经济学家,不仅放羊,还做各种各样的产业,比如种地、经营民宿、筑鱼塘的,什么时候种地、羊什么时候该宰,收成行情如何,这里面都有经济的思维决策在;他们也是社会学家,要考虑家人内部如何分工,比如一般是老人上山放羊、有力气的人去种地;同时他们还是神学家,我们巡护队员要请村里的长老带路,上山去敬山神,长老会给你指参拜哪一棵树,能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李普为种植咖啡的农户送田间工具包
相比一个自然保护工作者,李普此刻更像一个人类学家。自然对他来说曾经只是自然,如今则是一个复杂的、紧密联系的社会生态系统,更为重要的是,有人栖居其上。今年秋天,他将再一次回到校园,攻读跨学科领域的环境治理与保护学位。
收到Offer的那天,李普在社交平台上写:「像是硬币的两面,更知道想学什么的确定性的一面变得更大,与之伴随着不知道做什么的迷茫的一面也随之变大。」问题从他过往的人生中浮现出来,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知道必须解决,也知道办法不在任何已知的路径之中。
他要再走一条新的路。
03 寻找土地的树
李普爱说自己是个保守的人。当我问到什么能体现他的保守时,他回答:「我的理想生活是有一块自己的地种。」
他的实际生活与此截然相反。过去一年,李普几乎从未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周。两周是一个24寸行李箱所能容纳的限度,也是他对生活的稳定状态能够容忍的限度。通常,在到达一个地方之前,他就已经确定好了离开的日期。「所以到时间了我就必须走。」
李普和他的朋友一起参观澳洲袋鼠保护中心
李普不愿意选择,或者说他有意识地削弱主观能动性在选择中所占的比重。人生中其他选择也是一样:高考选学校是因为凑巧有分数优惠政策,工作也是凑巧投中简历。他很少运用期待这种情绪,也从不许愿。
「最后你就会发现一切选择都是最适合我的选择。」
选择已经发生,「最适合」的另一个表达是安然接受。李普对命运有一种堪称古典的审美,在他那里,人和命运之间的关系不是抗争与压迫,也不是创造与隶属,而是浑然一体、从未分隔。他体会命运就像一棵树体会阳光雨露。
一棵仍在寻找土地的树。
在游民生活开始之前,李普的目的是寻觅归属感。他是城市的孩子,在居民楼里长大,天然地没有故土。他曾短暂地将大自然当作故土,在不同的道路上他一个人徒步,从所有社会性的身份和事务中剥离,感官飘散在渺远的天地间又回归自己这一个小点。皮肤存在是因为雪落在上面冰冰凉凉,眼睛存在是因为海水溅进里头,耳朵存在是因为听见风声。什么都没有了,他和自然都是造物,拥有同根同源的乡愁。
「那时候觉得和大自然的沟通是和我自己沟通的一个过程。有时候我们太自大了——要对自然返魅。重新看到那些神秘的、值得敬畏的东西。」
"勤劳"的李普在太阳下翻晒咖啡豆
他把自己又摆得很小,像在雪山底下一样小,像在大海里一样小。在三亚NCC的海边图书馆里,他邀请大家填写对「自然」和「自然保护」的印象,屏幕上汇聚起一片词云。
「我想再回到自然本身去看。」
“自然是什么”词云图
就像李普人生的其他状态一样,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很久。下一个寻找归属感的目的地是乡村。「我有城市的体验,也有自然的体验,乡村刚好在它们之间,」李普说,「而且乡村也许能找到一种,传统农耕文明安土重迁的感觉。因为我有时候会疑惑,比如我作为一个炎黄子孙,我的归属感会不会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经历在增长,硬币的另一面也在不断增长。在乡村,李普观察到一种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又开始思考游牧民族安全感的来源。「他们没有土地,就是逐水草而居,其实有很多不确定性,」李普说,「我其实就是想要知道,他们的锚点在哪里,在生活方式里?还是心里?」
你几乎能从这些问句里就体会他的焦虑。过去的整整一年,他被自己赶着上路。他在每一个地方获得新鲜的体验,在每一个地方留下一个等待解决和思考的问题。丰富的感觉和行动上的自由共同构成一种浮滑,他滑过城市、滑过自然、现在又滑过乡村。他想要寻觅的「附近」本应是一个确定的生态、一种可沉浸的日常,最终却变成了服务他认知的材料。仿佛他并不是想为安全感、归属感这类词汇寻求一个确定的答案,而只是想靠近这种感觉,好轻微阻滞他的下一次滑动。
他在西藏牧场搭建好的木房子
赶路最忙的时候,李普几乎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醒来,一醒来就觉得恍惚。数不清的黑夜从他身上流过去了,数不清的太阳从他眼里升起来了。世界以一种眩晕式的匆忙围绕他转动。明天和明年一样飘忽不定,记忆安放在昨日就像安放在很久以前。他是一棵没有根系的树、一块浮木,顺流而下,措手不及,无所攀援,全盘自由。
「我现在想找一个固定的班上,好逃避这种生活,」李普说,「你知道吗?他们都觉得休学、辞职、gap year的人很有勇气。可是我觉得,在城市里,面对朝九晚五、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人,才是更有勇气的。」
游牧至此,他想要重回轨道。轨道是早上醒来确定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轨道是稳定性、是被妥善安排在某一位置的存在、是确定的起点和终点、是能够思念的故乡和可预见的命运。
我问:「那你现在找个班上吗?」
「可是我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从现在到出去留学的每一个月要去哪。」
「那就又没办法了。」
「对呀,又没办法了。」
西藏牧场的木房子镜面可以看到贡布拉则雪山
李普笑起来。好像即使是这样的人生课题也不需要解决,一切在他的心里像水溶于水中。实在需要一个故乡的时候,他望向月亮。他在备忘录里写:「逐渐对月亮有了越来越深的attachment,好像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它都是不变,又不悲不喜地纪录承载了所有的改变。」仿佛所有游荡的人都会在某一个时刻望向月亮,近处的生活动荡不安,而它高悬天上,因为太过遥远足以承担永恒。
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点土壤。
等太阳升起来,他又要离开。李普短暂地拥抱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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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普:在山海间的自然保护工作者,但更关心乡村社区发展,目前全国游牧(活在行李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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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薯片
图片|李普
排版|之琳
项目|人人都是人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