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广州租房客与噪音共处的日夜
2023年夏天,我在天河软件园附近租下人生第八个住处。那是个典型的城中村公寓,推开窗就能看见对面晾晒的牛仔裤滴着水,巷子里肠粉摊的蒸汽裹着粤语吆喝漫上来。中介阿强拍着胸脯保证:"顶楼复式,绝对清静啦!"
起初的三个月确实安宁。我在45平的小天地里码字,偶尔听见楼上阿婆用收音机听粤剧,沙沙声里混着木屐笃笃,倒像老西关的市井白描。直到某个暴雨夜,天花板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整栋楼跟着震颤。我举着伞冲上七楼,迎面撞见满地狼藉——两个赤膊纹身青年正在挪动健身器材。
"对唔住啊靓女,新买的哑铃凳。"高个子操着潮汕口音赔笑。他们说是做代驾的,昼伏夜出。那夜我枕着金属碰撞声辗转反侧,终于在天光泛白时明白:城中村的握手楼里,顶楼不过是噪音的中转站。
生活开始变成声音的囚笼。隔壁女主播每天凌晨开播:"谢谢榜一大哥的火箭!"楼下的潮汕兄弟雷打不动深夜健身,有次竟把杠铃片滚过我的天花板。最绝望是雨季,铁皮雨棚上的雨脚如千军踏过,空调外机在湿热里发出垂死喘息。
有夜我攥着分贝仪冲到物业,值班大爷打着哈欠在《七十二家房客》重播声里摆手:"城中村都系咁啦,你估珠江新城咩?"转身正撞见穿真丝睡衣的包租婆,她倚着剥落的水磨石墙,薄荷烟在指尖明明灭灭:"后生女,忍唔住就搬去小区啰。前日704个湖南仔装咗个【博哥震楼器】,淘宝三百蚊包邮,朝早开两分钟,楼上啲扑街即刻收声——"她忽然凑近轻笑:"不过小心楼上扔菜刀落来,上个月先赔烂人哋部电动车。"
2024年清明,我终于搬进黄埔某花园小区。押二付三刷空信用卡时,中介特意展示夹层隔音棉:"港资物业,绝对专业。"新居首夜却被婴儿啼哭刺破,原来楼下是三代同堂的湖北家庭。主妇红着眼道歉:"婆婆中风要翻身,宝宝又肠绞痛..."
这次我没投诉。周末带着双皮奶上门,听见房间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三个月后,我们达成奇妙默契:他们尽量在十点前帮老人翻身,我把写作时间调到清晨。某个梅雨天,女主人送来热腾腾的莲藕汤,说听见我咳了整夜。
去年台风"小犬"登陆那晚,整栋楼突然断电。我举着蜡烛开门,发现楼梯间挤满了人:301的实习护士在帮802的阿公测血压,潮汕兄弟抬着发电机挨家送充电宝,女主播举着补光灯给孩子们讲故事。风雨拍打玻璃的轰鸣里,这些曾经折磨我的声音,此刻都成了温暖的和弦。
如今我仍住在七楼。深夜码字时,能听见楼下婴儿梦中呓语,楼上小夫妻为装修拌嘴,隔壁退休教师养的画眉在啁啾。这些声音像广州老火汤里的食材,在岁月文火中慢慢熬成了生活本味。原来真正的安静,从不是万籁俱寂,而是学会在人间烟火里,听见温暖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