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是一种灵媒,一些往事你以为已经飘走,但他们会突然闯入现实,像是电视剧"Wednesday"里的通灵时刻一样,你不再生活在单向的时间里,而像那只负有盛名的猫一样,在折叠的时间里漂浮起来。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S,灵气从她的眼里溢出,我印象深刻。七个月之前最后一次见到S,我们互相微笑问候,但由于高考的压力,彼此都不修边幅,憔悴不少。
两周后她从二十楼跳下,四分五裂,死无全尸。我听闻后在英语老师的办公室大哭一场。离高考仅二十余天。
我照常生活,失眠,高考,放纵,失落,百无聊赖,进入大学,在南国的冬天里迎来2022年的结束。
她则留在那个永夜,时间和她再无瓜葛。
在持续的痛苦中,人的脑海中往往闪现死亡,所以我常常在难眠的夜里想到她。后来痛苦减轻,她就不再频繁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直到记忆的倒刺再次将她唤起。
寒冷的夜,滋滋作响的铁板上刷上油和面糊,摊开焦黄色的饼皮。饼皮上刷酱,切碎的热狗和鸡柳沿直径一字排开,两侧佐以小片生菜。店主问,要葱花吗,我说,不要。
脑子里一激灵,高三的时候我帮S带过一次煎饼,她叮嘱不要葱花,她过敏。这是我第一次被日常的琐事唤起关于她的记忆,微不足道但意味深长,像是来自悠远时间里的一次谋划已久的呼唤。
死就是这么一回事。跟你有关系的人一开始总是会想起你,但他们被时间推得越走越远,或者说,你被时间抛开越来越远,这时就只有一些特定的按钮会再度唤起有关你的记忆。后来活着的人不断被新东西淹没,你的形象越来越模糊而不具体,那些特定的按钮也慢慢失灵。最后你就永远留在过去的荒漠中。
但死也是另外一回事。当你与时间再无瓜葛后,那些乏味丑恶的事情便不会再把你淹没,活着的人就像是一条堤岸阻挡着恶臭的海浪,同时也被它不断腐蚀着。后来他们慢慢腐朽下去,变得丑陋、平庸、无聊、得过且过,皱纹和腋窝下窝藏着肮脏的污泥,慢慢死去,最终变成一颗丑陋的石头,被他们渴求着也痛恨着的世界遗忘,散落荒漠中。这时候早死的好处体现出来了:你将永远那么纯洁、美丽。就算你的躯体被摔成了几瓣,他们也比那些破石头更美。因为你始终是一朵花,你在盛开的时候就被封存,因此能够以花的姿态永远存在。
我面对过两次死。并不是说我有生命危险,而是死突然从无穷远的地方跳到了我的面前。
第一次是我爸确诊癌症的时候,我觉得他就快死了。他死了之后,就没有人再挡在我和死面前了,我就必须直视它,睁着眼睛奔向它。死就在我面前呼之欲出了。
第二次是S死的时候,或者说是我听到S死的消息的时候。那时没人以为它要来,所有人都在受着生的煎熬,为了更好的活着而疲劳,但它就突然从黑暗里出来把S带走了。就像一辆出租车,不知道从哪里开来,被S拦下,载上她开走,再也没回来。
海明威有一篇小说叫“乞力马扎罗的雪”。死神来的时候,小说里那个男的上了一架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彩,看见了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在阳光照射下闪着粉色的光,就像是一座矗立在天堂中的圣山。我猜每个人死之前都要做这么一个梦,这个梦让他们觉得将去一个顶好的地方,这样他们就会愿意跟死神走。
S从湖南来,在三江汇合的地方长大,死去。她最后的梦里也许会有温柔绵延的江水,她就赤身浮在那江上,一个人漂啊漂,从黎明到黄昏到月亮升起来再到黎明,漂过峡谷和平原,高山和丘陵,漂进大海母亲的怀抱里。
那海里没有城市,没有学校,没有高考,没有衣冠禽兽,没有乌合之众——没有任何与人类社会有关的东西。就只有水,很多水,无穷无尽的水,和无穷无尽的时间。她不再感到愤怒、屈辱、痛苦,她的心就像海水一样,纯净、深邃、波澜不惊,此世的一切恶,再也无法扰动她纯洁心灵的平静。她漂着,直到海水由绿变蓝,又由蓝变成虚空般的透明。
她就那样漂着,漂到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去。
我真心那么希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