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书店淘到一本老书,封面已经发黄,书页也多有水沁发霉的痕迹。
但这一翻开,就是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到尾。
这本非常吸引人的书,就是香港已故比丘尼衍阳法师所著的《心宽,是最好的道别》。
衍阳法师是香港人,她出生于1958年,于1992年披剃于圣一老和尚座下。
法师从小到大的经历,可称得上“坎坷”——从小至大伤病甚多,哮喘病、中风、近乎失明、肝癌等。
亦曾多番遭遇意外,曾在街上被精神病发者打裂锁骨,在路上被车撞倒,被高空掷物击中头部以致脑部受到震荡,外游时被当地小贩“走鬼”意外撞伤右肾引致小便出血,在街上被冻肉公司内飞出来的结实冻肉打伤头部,得高人指点到澳门暂住避难时遇到危楼塌陷,断了数条肋骨,断骨刺穿肺门……
她一度很怨愤自己的经历,但在学佛后,内心渐渐平静,认识到那是过去世的恶业感果。
也许是自己曾受过很多病苦,法师对病患格外体恤怜悯,并一手创建了“香港大觉福行中心”——这是一个临终关怀组织。香港有多种宗教,他们早已创办了各自的临终关怀组织,到各个医院服务末期病患者,而衍阳法师创建的这个组织,是当时香港的第一个佛教临终关怀组织。
这一类工作人员,天主教的叫“牧灵”,基督教的叫“院牧”,而佛教的取名叫“院侍”。
顾名思义,就是在医院中侍奉病者的心灵,细心聆听他们的心声,给予鼓励和支持。
而这本书,正是节选自衍阳法师及其团队的服务个案,一共二十个临终关怀故事。
临终,才惊觉有那么多遗憾
“读大学就是我的人生!第三期?那不代表什么!”
——当品学兼优的21岁女孩罹患肝癌,想要拿命一搏,不肯休学,做完手术就一头扎回从前的生活,却因为过度劳累,病情急剧恶化,进入晚期。
“见到我倒霉,你们开心吧?想我死?放心,我会死!但你们要小心最后那两年!”
——当从小就扛起照顾全家责任的长姊,为了将几个弟弟妹妹抚养成人而错过了感情生活,人到中年仍是孤身一人,原先就已经心怀怨怼,在罹患剧痛的骨癌后,恨意喷薄而出,将自愿前来照顾的妹妹,以及家人先后雇来的两个印度佣人都骂跑。
“很痛啊!”
——当和老伴吵了一辈子,连老伴临终都不肯去看一眼的老伯,身体因摔伤急转直下,转眼病危。子女因怨恨父亲对母亲的无情,不肯多来探望。而此时此刻的老伯,仍不肯放下对已故老妻的怨恨,只知道喊痛……
“师父,我已经病入膏肓,死不足惜。可是我的太太还年轻,她的父母尚在,孩子好小好无辜,我不忍心见到如此下场……师父,我真的很担心,请你帮忙劝服我太太!”
——当末期肝癌的年轻人已骨瘦如柴、气若游丝,但仍硬撑着不敢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因为相爱甚深的太太曾经说过,自己生命中不能没有他,如果他有什么不测,自己就会抱着几岁大的儿子跳楼,一家人在阴间相会。
……
20个故事,20个临终者。大多是不平静的。
有恐惧,有怨愤,有不平,有迷茫,有牵挂,有麻木。但千万言语都可归于一句,“放不下”;千头万绪也可归成一个词,“不甘”。
放下,才能平静地上路。
佛教临终关怀的目的,正是为了让临终者放下种种不甘,以平静祥和的心态迎接死亡。这二十个故事中,衍阳法师和她的团队正是如此做的。
虽然名为佛教关怀组织,但法师其实是应机契入,并不是一上来就给对方宣讲佛法、劝念佛号,而是从对方的病情、身体状况、心理症结出发,娓娓疏导,润物细无声。
——对那个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女大学生(病危时已主动归依),法师坚定地、大声地对她说:“你念书的成绩很好,现在处理自己的生命,也要争取好成绩,现在也是考试,要考高分啊!记着!你一生的亲情、爱情都得到了,老师、同学都疼爱你、赏识你,这一生很圆满了!”
一小时后,女孩安详地走了。
——对那个怨恨化不开的长姊,法师婉言劝说无效,上了“重药”:“阿云,人生很短暂,你已将自己可以快乐的日子用仇恨填满了,你有没有替自己算过账?这二三十年来,你错解、误解了多少亲情?你错用、措失了多少机会?你把找不到伴侣归咎于亲人,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性格那么刚烈、自我,有谁可以承受得住?……你的生命已经一直恨到尽头了,你还要将这份不必要的怨愤带进棺材吗?”
一星期后,病人主动联系法师。心念一转,所有事都不同了。她握着法师的手,感恩她帮自己解开一生的心结。几天后,她怨恨了一辈子的弟弟妹妹,在她床边守了一夜,直至她“上路”。
——对那个一直喊痛,不肯再说一句话的老伯,法师说,“对了,很痛,怨怨仇仇累积下来都令人很痛,原谅她吧。你也请她原谅你吧,你也说过很多气话。”
老伯很清醒,还是坚持不肯说。
“不肯说不打紧,你在心里对她说,感谢她一生为家操持,爱护子女。不要再有怨了,孤独是很痛苦的,你祝福老伴放下过去的一切,祝福自己可以和爱的人在一起,祝福子女们快乐地生活,好吗?”
老伯没有说话。但几天后,他变得很安静,而且对着空气大声说:“你来了?阿群,坐啊!”
阿群,是已故太太的名字。这是结婚几十年来,老伯第一次唤太太的名字。
——对于那个一心要带着幼子寻死,好和病危丈夫“到阴间做一家人”的太太,法师问她:“你真心爱他吗?你说他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为什么不成全他?”
“成全他去死?”
“你和我也迟早有这一天。”
太太愕然。法师趁势劝导:“先和他回顾你们过去快乐的时光,让他知道这一生曾经拥有幸福,让他知足。然后,你可以倾诉心中对他的感恩,感恩能遇上这样好的男人,请他别担心。告诉他,他这一生的责任已完成了,而且做得很出色,请他放心,你会尽一切办法抚养孩子。”
太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致谢。她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然后勇敢地、冷静地走进病房。
后来,丈夫走了,走得很自在。
不是非评判,只帮他放下
这二十个故事,我只能节选出四个来讲讲,其实每一个都各有各的典型。
有一点让我很感慨:这些主人公的人生际遇,很多是痛苦的。因为痛苦,所以感到不甘心,因为不甘心,就无法平静面对死亡。
而且相当多地一部分案例,只要放在当下的网络上,都会引起对立和争吵。
比如阿仪,她出生后不久就因为父母负担太重,把她送给了养母,在临终前她感觉自己深深缺爱,既缺乏生父母的爱,也觉得养母的爱有隔膜。这样的故事,在网络上一定会引起“重男轻女”的猜疑,出现“支持不认亲”和“应该原谅”两方面的争吵。
但法师对她说:“有哪个人像你一样有福,出世不久就可以帮到自己的兄弟姊妹?(意指因为送走她,生父母负担得到缓解,能养育弟妹成人)”
还有阿芬,年轻时前夫出轨,两人离婚。对方竟然拿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答应了每月给三个孩子赡养费,实际上给了不到一年,就搬家无影无踪了。阿芬病了以后咬牙切齿发誓:“即使做鬼也要他永无宁日。”
法师和她倾谈:“那么多人爱你帮你,你不珍惜,只顾着一个亏欠你的人。”并劝她主动联系前夫,因为自己死后,三个儿女仍然需要人看顾。
这样的态度,也许会被一部分人认为“太圣母”“太软弱”了吧。但事实上,当阿芬真的托人找来前夫时,三个孩子看似态度冷漠,却小心翼翼保存起爸爸留下的电话号码。
最后,阿芬弥留阶段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子女们请来法师。
衍阳法师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十几年来,你已经尽心尽力,他忘恩负义,你可以不原谅他,但你是有情有义的人,可以祝福他。你要感恩妈妈,感恩子女,感恩你自己,那么坚强地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
在法师离开个把小时后,子女来电话说,阿芬走了。
还有一对兄妹,父母关系不好,后来妈妈杀了爸爸。他们恨母亲,不愿意去探监。但法师仍然劝他们感恩母亲,“爸爸走的时候,可能很痛苦、彷徨、无助,如果再加上对妈妈的怨恨,就更加痛苦了。如果你们爱他,就要想办法安抚爸爸,让他原谅妈妈。”“只有宽恕,才能让你们兄妹永远爱爸爸。”最终,兄妹俩在法师劝解下,答应多为爸爸祈福、做好事,并且去监狱探望了一次妈妈,感激她的养育之恩。
就在他们探望的当夜,母亲心脏病发,在监狱逝世了——如果没有法师的劝导,也许兄妹俩会留下终身遗憾。
所以在看这些故事时,我很感慨,并由此清楚地看到:衍阳法师之所以这样对他们说,其实并不是帮不在场的那一位“冤家”说话,而恰好是关怀临终者自己。
因为我们来世去哪里,和“临终一念”有着莫大的关系。
《俱舍论》中这样讲到:在自相续中许许多多的业里面,重业最先成熟;如果有些业轻重程度相等,就看临终时哪种业现前,这个业的果就会先成熟;如果几种业在临终同时现前,就看生前对哪种业串习的次数多,次数多的先成熟;如果有的业串习的力量也相同,就看造业的次序,哪种业先造,它的果会先成熟。
所谓“业道如秤,重者先牵”,“临终片刻,能胜多时”!
大体而言:在善心中死者,生于善道(天、人、阿修罗);在恶心中死者,生于恶道(旁生、饿鬼、地狱)。
因此,如果逝者是在愤怒、怨恨甚至诅咒中死,对“怀恨的冤家”未见得有多大伤害,反而对自己有很大的伤害;而若是在放下、祝福、宽容、安详的心境中逝世,势必对来世有很大的帮助。
因此,在他人一生的最后时刻,我们并不是判官,不是去审判他人的是是非非究竟是谁的过失更大一点,而是要帮他/她放下这一生的恩怨爱恨,平静迎接来世。
了解病者的心量至为重要
喇嘛梭巴曾经在一篇开示中说道:“你可根据其心量的大小教导他们,看看时机是否适合,并且运用你的智慧,藉此决定所宣示的法门有多深广。”
又说:病者垂危时,如果情况许可,应根据其心量大小,向他提及"觉者",而不用"佛陀"这个称谓。更适合的话,也可以向他说"上帝"、" 悲悯世人的上帝",或者"关爱世人的上帝",以至"全知全能者"。
祈竹仁波切也曾讲:“同时,我们亦要尊重将亡者及其亲友的意愿。如果他们并不信佛法,甚至有抗拒心,在病者的床前过度热心地说教或念咒,或许反而会令临死者生瞋恨心或与其它亲友吵起来,这样并不利于临死者坦然安心地上路。”
一位格西恩师以及一位台湾法师也说过,如果在排斥佛教的临终者耳边念佛号,对方可能会生起非常愤怒嗔恨的心,可能会发出恶愿:“希望投生到永远听不到佛号的地方”——这样对对方反而有很大的伤害。
因此应当善巧。
当然,一部分人会觉得,虽然在他耳边念佛号,对方因为嗔恨心下了地狱,但是仍然与佛结缘,未来世一出地狱就能信佛修行。
——对这样的说法,我只能说,我个人会选择善巧一点。
在衍阳法师的这本书中,我看到了如是的善巧。二十位临终者中,有人善根确实很好,在去世前几个月才归依,却能做到预知时至,最终以狮子卧的姿态,念诵佛号往生;也有为寺院奉献了一辈子的师姐,因癌症转移和妹夫自杀两大暴击一度动摇,认为自己做那么多年的义工,为何还会有如此不幸遭遇?但最终还是回心转意,接受业果,心平气和念佛往生。
但更多的是普通人。
并没有归依,只是因为“院侍”们的开解,而放下种种爱恨情仇,比较平静地去世。甚至还有人临死仍然放不下,带着深深的遗憾与不甘离开。
另有几位特殊的人士有其他的信仰,比如衍杰法师的大哥。他是一位基督徒,当年因为妹妹出家非常生气,十多年不理妹妹,看都不愿意看她一样。后来关系渐渐缓和,在临终时都希望妹妹和衍阳法师在场。
衍杰法师劝大哥记着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三种精神:“原谅、感恩和慈悲”;而衍阳法师在大哥的最后一刻,握着他的手说:“你要记着耶稣基督,记着要去天堂侍奉主。”
我在她们的身上,真的有看到“为对方来世着想”的宽容和慈悲,有看到行为的灵活和善巧。
衍阳法师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信仰。一生没有信仰的人,要他临终前念经念佛是不可能的。对个性固执,或积怨太深的人来说,要感恩也不容易,在这样的情况下,祝福是一个好方法。当一个人愿意为仇家祝福时,无形中就把双方的仇恨消除了。这时候就可以放过别人,放过自己。”
“佛教的心灵关怀,是让临终的人,将一生最放不下的事、最放不下的人,或是纠缠一生的仇恨、冤结解开,之后坦然上路。”
衍阳法师及其“院侍”团队,正是以这样的主旨,帮助自己接触到的每一位病患,接受、放下、坦然上路。
健康或是生病,我们都能承担责任
这本书读完,我几度落泪,正因为此,写了这么长的一篇文(印象中上一次写五六千字长文是五六年前了)。
短视频时代,一个故事最好十几秒讲完,上千字的文章就没多少人阅读,写长文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但鉴于这本书已经绝版,很多人买不到,我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去复述、宣扬这些故事。
衍阳法师从十三岁开始生病,于2015年圆寂,一共只活了57个年头。
她从过去不停生怨,到后来安然接受、积极面对,更说“我除了可以好好处理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之外,我还有能力、机会、方法、责任带给弟子、病者和其家属一个希望。当我清楚肝病是怎样的痛时,我关心病人的怜悯心和慈悲心就更大。”
在文中,我多次读到,她去关怀临终者的同时,自己刚刚“才吐了血”。
这种忘我的付出令我动容。
她说:“人有两条命:一是人世间的寿命;另一就是曾经受过别人恩惠,而能发心、发愿、发力去帮助其他人,这叫慧命。”
一个能活出慧命的病人,就是有福的病人。
我们中国人一向忌讳谈死,这点两岸三地文化相同,法师说香港也是一样。
俗话说“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倒过来也成立,如果没有对死亡的思索,没有对死后世界的探索和认知,我们又如何活好自己的这一生?
无论汉传佛教还是藏传、南传佛教,都是从“死后的世界”,来倒推出“活人的这一生”应该怎么度过。
因此,这一本临终关怀的书籍,不仅有助于帮助我们将来面对亲友的离世,也能促使我们反思、整理自己正在过的这一生。
死,反而是可以选择的!
我们所获的这个身体,是异熟果。
是人是狗,是男是女,是丑是美……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
某种意义上,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生”。
可是,我们却能决定自己的“死”!是“含恨而死”,还是“含笑九泉”,这个绝对是自己可以做主的。
有一段法师的原话,我非常受触动,这里原话摘录,奉献给大家:
如果你家中有人已经去世,离开了你,或者命不久矣,假如你到今时今日,还是落得个悲伤、难过、痛苦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你跟对方的缘到此为止,你跟对方的爱也到此为止。我为什么这样说?你只懂得哭,是吗?哭每个人都会,好事未必人人会做。如果我真的有亲人去世了的话,我一定会怎样做?把他最好的精神、最好的品德、最好的个性移植到我身上。他是勤劳的,我加倍勤劳;他有爱心,我加倍有爱心;他有耐性,我加倍有耐性。我要在我的生命里有他的影子,我要让他的生命在我的身上能够延续。我们要这样做,才能与死者真真正正心心相印。但是偏偏现在的人,好像只余下痴,只剩下缠的,离开了痴缠,便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愿我们在未来,也能抚慰好临终的亲友,送他们好好往生;也愿我们自己知足、宽容、尽责,终有一日能“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