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高伊琛 2025-03-09 23:57 广东
▲ 药品说明书看不清、看不懂，成为老年人的难题。（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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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手提问，这个问题能不能用检察公益诉讼来解决。应勇检察长的答复很干脆，就四个字“当然可以”。
为什么现在很多药企心有疑虑？主要是因为现在是试点阶段，药企担心万一后续政策有变化，之前投入的成本就都打了水漂。
第一，不能再继续试点下去了，必须强制且迅速地推广药品说明书适老化改造。第二，要修改2006年的管理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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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责任编辑｜何海宁
说明书字号过小、专业术语晦涩难懂，有老人在服药前，拿着说明书感叹“像读天书一样”，这是全国人大代表戴茵印象深刻的一幕。
她已连续三年建言药品说明书适老化改革。在检察公益诉讼的推动下，国家药监局布局药品说明书适老化及无障碍改革试点工作，试点一年多以来，全国已有1543个药品参与试点。
但在她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上市销售的药品有15万种左右，两个数据差距仍然很大，患者普遍反映改革推进缓慢，日常生活中并未感受到明显变化。
因此，戴茵建议进一步深化药品说明书适老化改革，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她的调研情况，不能再继续试点下去了，必须强制且迅速地推广。
1
检察公益诉讼起了作用
南方周末：你为何连续三年建言药品说明书适老化？
戴茵：我们出版集团旗下有《快乐老人报》，报社经常收到老年人的来信，他们在信里不断反映药品说明书存在的问题，主要集中在看不清楚和看不懂这两方面。药品说明书上的字太小，对于视力本就不好的老年人来说，阅读起来非常困难。服用剂量常常写的是多少毫克，老年人根本不会换算成自己能理解的片数。在一张大纸上找服用时间和禁忌等关键信息也特别费劲。
2023年我第一次当选全国人大代表，我就想着我可以为他们做点什么。然而，当我提出建议后，我向医药界和法律界人士进行了多次调研和咨询。医药界的普遍观点让我很意外，他们认为药品说明书不是给患者看的，患者不需要了解那么多，按照医生说的做就行了。法律界人士则表示，药品说明书是按照2006年国家的《药品说明书和标签管理规定》来制作的，这个规定很详细也很科学，国外也是这么做的，修改法律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没那么容易。这让我意识到，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改起来居然这么困难。
不过，在那年两会快闭幕的时候，我在大堂碰到一位广西团的女代表。她说，她妈妈让她找我，要谢谢我，因为我提出的建议正是她妈妈一直感到痛苦却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件事让我心里特别温暖，也更加坚定了我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决心，我知道这真的是广大老年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南方周末：解决这一问题，有怎样的契机？
戴茵：我和《快乐老人报》的同事们组成了适老化工作小组，思考从哪些方面推动这个问题的解决。但说实话，一开始真的很犯愁，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后来在一次人大代表培训时，应勇检察长给我们上课，讲到了检察公益诉讼的问题。我当时就在下面想，这不是正好可以用来解决药品说明书适老化这个看似谁都不好管，但又必须解决的问题吗？于是我就举手提问，这个问题能不能用检察公益诉讼来解决。应勇检察长的答复很干脆，就四个字“当然可以”。
散会之后，我还在琢磨怎么跟检察院沟通这个事情呢，没想到最高检第八厅公益诉讼厅的检察官就主动找我了，说这个事情他们来立案，让我把相关情况交给他们。当时还有一个很好的背景，就是当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无障碍环境建设法》开始实施了。在各方努力下，这部法律里增加了一条内容，明确规定老式药品说明书必须进行适老化改造，而不是可改可不改，这就为我们推动药品说明书适老化改造提供了法律依据。
之前法律界认为法律不可轻易修正这个难点，就这样被克服了。在检察院的协同下，湖南被纳入了试点省份。很快，国家药监局就公布了药品说明书适老化的工作试点方案，整个试点工作也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南方周末：从你提问到整体推行试点，检察公益诉讼是如何具体推动落实的？
戴茵：根据综合考量，他们对相关行政机关以行政公益诉讼立案，这个案子把江苏、湖南等几个省份列为试点省份。立案之后，各个省份的公益诉讼部门就开始具体负责立案的工作，他们跟当地的药监局以及药企积极沟通协调，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药企作为试点对象。
在这个过程中，开了很多次协调会，我也参加过。这些协调会的形式多样，有视频会议，还针对盲人版、语音版等不同形式的适老化说明书进行讨论，同时也邀请了一些电子平台参与进来。整个过程节奏紧凑，各方都在积极推进药品说明书适老化改造工作。
南方周末：怎样评价检察公益诉讼在其中的作用？
戴茵：检察公益诉讼在解决这类问题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能够把那些长期被忽视、多方推诿、看似谁都有责任但谁都不愿负责的问题找出来，抓到问题的核心。它会把相关各方组织起来，明确各自承担的责任，共同协调解决问题。
实际上，很多问题在走到法庭诉讼阶段之前，就已经通过协调得到了解决。所以，虽然我们很少看到公益诉讼真正开庭，但它在幕后却解决了大量影响大众利益的问题。这种方式不仅仅适用于药品说明书适老化改革，在其他民生问题上同样具有可行性。只要是涉及公众利益受损，而公众又没有办法自己找到合适的途径解决的问题，检察公益诉讼都可以介入，发挥它协调各方、解决问题的作用。
全国人大代表戴茵。（受访者供图）
2
药企担心朝令夕改
南方周末：在试点推进过程中，你有怎样的观察？
戴茵：湖南是第一批试点省份。我参加过湖南省的行政公益诉讼案商讨会，当时已经到了试点比较深入的阶段，但在会上我们发现，试点的进展情况并不是很乐观。从市场上的情况来看，能看到的适老化说明书的品种并不多，偶尔才能碰到，远远没有达到普遍的程度。而且，在适老化改造方面，中药的说明书相对来说推进得还可以，但最应该改、也是最让广大服药患者困惑的西药说明书，它的适老化进展实在是太慢了。
南方周末：是因为药企要增加太多成本吗？
戴茵：按照适老化的市场化版本要求，很多不必要的内容可以不再体现在说明书上，只需要体现像药名、治疗的症状、服用量、禁忌证这些关键要素就行。这样一来，在同样大小的纸张上，虽然字体可能加大了，但内容精简了，所以整体成本并没有明显增加。
南方周末：那药企对适老化改造持怎样的态度？
戴茵：药厂也很愿意进行这样的改革。我跟很多媒体都说过，有药企十几年来一直接到老人打来的电话，询问怎么服药。从药企从业人员的职业素养来讲，他们也希望能够解决老年人的这些困扰。而且，他们自己也会服药，家里人也会用药，他们很清楚老年人在阅读药品说明书时的痛苦，这种痛苦是普遍存在的，并不是个别人的特殊情况。
他们看到很多进口药，尤其是那些老年人使用较多的药，和我们国内的药相比，它们提供的信息丰富得多，很容易让人看懂，也更容易让人掌握相关知识，从药品的外观到说明书的设计都很吸引人。所以，有进取心的药厂都把适老化改造看作是企业前进的方向，并不想一直守着以前的老套路。
但是，为什么现在进展还是这么慢，而且很多药企参与的时候还心有疑虑呢？主要是因为现在是试点阶段，药企担心如果按照试点要求进行改造，万一后续政策有变化，之前投入的成本就都打了水漂，变成沉没成本了。毕竟药厂作为商业机构，最怕的就是政策朝令夕改。如果是全面铺开、强制要求做的话，他们反而不会有顾虑，会坚决执行，哪怕需要多付出一些成本也没问题。
药企对国家药监局推行的适老化药品说明书规定提出了很多意见和建议，我已经把这些反馈都提交给国家药监局了，他们也会对这些意见进行思考和判断。
南方周末：试点过程中有哪些创新模式值得推广？
戴茵：比如说，很多模范药店在适老化服务方面做得特别好。他们把大字版的药品说明书贴在柜台上面，字体非常大，有的甚至是自己放大后贴上去的，方便老人查看。还有的药店设置了无障碍化的柜台，专门接待老年人的询问。如果老人看不懂药品说明书，不知道怎么服药，工作人员会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还会用很粗的笔在药盒上写明服用方法。以前，这些工作很多都是家里的小孩子为老人做的，现在药店的服务员主动承担起了这个责任，形成了一种为老年人解决问题的良好氛围。
还有一些药店配备了适老化说明书打印的功能，方便老人随时获取纸质版的大字说明书。之前药店可能只是放一个放大镜供老人使用，现在已经远远不止这些了。这些创新模式不仅方便了老年人，更重要的是，它们推动了整个社会向适老化环境建设迈进。从药店这一个小小的切入点，我们可以看到整个社会对老年友善型社会建设的热情在逐渐被激发出来，这对于营造一个关爱老年人的社会风气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3
建立全国电子药品说明书平台
南方周末：针对目前出现的问题，你有怎样的建议？
戴茵：基于上述调研，我提出几点建议。第一，不能再继续试点下去了，必须强制且迅速地推广药品说明书适老化改造。严格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无障碍环境建设法》来执行，把相关的标准制定好、完善好，然后全面实施。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老年人真正受益。
第二，要修改2006年的《药品说明书和标签管理规定》。药企在这方面感受最深，他们做任何关于药品说明书的修改，都会受到2006年规定的限制。比如说，按照2006年的标签规定，药品的化学名必须标在很明显的位置，但随着现代医药的发展，药企认为在明显位置标注病症，像感冒、发烧、止痛等患者更关注的信息，会更符合实际需求。但按照目前的规定，他们却不能这么做。
南方周末：还有其他建议吗？
戴茵：还有就是建立全国电子药品说明书平台。现在很多适老化的药品说明书上都有二维码，但是扫描这个二维码后，出现的往往是药品说明书的原版全文。而且，这个二维码的平台大多是建立在第三方公司上面的，这让药企非常担心和疑虑。他们担心把药品这么重要的信息放在第三方平台上，会影响药品的严肃性和规范性。
如果能建立一个国家管理的全国药品说明书平台，那就大不一样了。患者可以通过扫码获取详细信息，药企可以上传相关内容，甚至还能做一些视频推广。国家也能利用这个平台进行药品知识的普及和推广，第三方机构同样可以参与进来。
而且，药品和其他商品不同，它必须按照国家的标准进行审核、备案后才能进入市场销售。有了国家管理的平台，就能更好地规范药品说明书的管理，也能促进药企、医疗机构和老年患者之间的有效对接。同时，还能推动药品说明书的科普化和数字化改造，比如利用人工智能为患者解答用药问题等，这些都需要建立在这样一个平台的基础上。
南方周末：扫码获得电子说明书涉及老年人使用数字工具的问题，你在调研中有什么发现？
戴茵：这方面存在的问题可太大了。虽然现在有些药品说明书已经有了语音功能，但这对于老年人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很多老年人就算听语音读说明书，也很难完全理解，还得费心思去琢磨。而且，在调研过程中我们发现，很多老年人不是没有智能手机，而是不敢扫二维码。现在针对老年人的诈骗行为层出不穷，他们担心扫了二维码之后会被骗钱。我们去一些老年人家里调研的时候，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有的家庭里老头子只有老人机，老太太有智能手机，老太太虽然会刷抖音，但也不敢扫二维码。她会说，现在不明来历的二维码一概不扫，骗子太多了，实在是不敢轻易尝试。
除了药品说明书扫码的问题，老年人在就医、医保报销、养老金信息获取等方面也面临着很多痛点。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反映出，我们的社会目前还没有做好迎接深度甚至超级老龄化社会的准备。他们很多时候无法为自己发声，需要全社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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