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熬过初中三年的”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跟肖肖的采访是通过微信视频进行的。

画面中我看到的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可爱高中生，普通话很标准，偶尔会流露出一点点东北口音，而且很爱笑。即便讲到初中时期对她来说相当痛苦的一段经历，肖肖的脸上呈现出来的也是一种明朗的感觉。所以在我们聊到第二个小时，她像是不经意地提到她曾经自残过时，我是很震惊的。听她讲完初中这一段，对这个孩子感到很同情。只可惜，她的家长不理解。但所幸即便没有成年人干预，孩子们也能摸索着长大，一般来讲，青春期走到高中，人会成熟一些，情绪也会逐渐平稳下来。熬过初中阶段，进入高中后，肖肖也恢复了正常，看动漫、画画、熬夜写作业，对学校凌晨五六点的跑操发点牢骚——又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了。

以下是高一女生肖肖讲述她如何熬过初中三年——

口述｜肖肖

采访｜驳静

我感觉自己思想有点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那种个子矮、长得像小孩、声音也像小孩的明星（笑）。就比如初中我喜欢周深。周深身高一米六一，比我矮，然后现在喜欢的虚拟偶像千草（Tigusakun）更是逆天，真实身高一米四八。

千草是一个日本虚拟偶像，他怎么说呢，算是2.5次元，是真人，但是出现的时候套着一个虚拟的壳子，而且永远不会露出真面目。直播的话有那种软件实时换上二次元形象。我喜欢他们都是因为唱歌好听。

喜欢千草比较苦恼的事情是找不到资源，因为他在国内相当冷门，他是属于一个名叫AMPTAK×COLORS的团，一共六个人，每个人有种颜色，我喜欢这个是蓝色的。它上面有个大团叫草莓王子，草莓王子的粉丝还是挺多的，但喜欢千草君的我在所有平台都搜过，只在B站找到了两个同好，现在过去有半年了，还是只有我们仨。

学校里有几个谈得来的好朋友，对孩子来说也是种精神寄托（喻湘泉摄 /IC photo 供图）

我跟这两个同好现在就是比较好的朋友，他们一个在江苏，一个在沈阳，年纪都比我大。去年生日，江苏那个送了我一个八音盒，她自己做的，然后她生日我送了她一个手工夜灯，也是我自己做的。初中毕业那个暑假，我妈让我黑龙江、沈阳、宁夏三选一，她带我去玩，我就选了沈阳，跟在沈阳的同好见了面。后来她去日本，给我带回来两个周边，一个是海报，另一个也是海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分开说，可能是因为其中一个被我搞破了。因为太冷门了，又是国外的，假如我能买到他一个普通小卡就是奇迹了。你看另一个没破的海报，我给它藏在这个垫子下面，不让我妈看到。

我妈不支持我喜欢这些东西，她说喜欢虚拟的没用，我买周边用的都是自己赚的钱。我哪来的钱？我不是喜欢画画嘛，初中的时候时间多一点，我就在小红书接单——其实在哪儿都能接单，就发个帖子说“白菜接单”，然后放个例图，就是我以前画过的画，就会有人来私信我。

那时候我用平板电脑画画，一张稿卖个二三十块这样，大的素描也有卖二三百的，但是比较少，100百单可能没有，但肯定超过50单。

小学我就在小红书注册账号了，那会儿已经开始喜欢周深，初中时间比较多，就画一些周深素描，发在小红书上。有一回画了挺大一张周深，那一回扩了好多人，她们会说，太太好厉害，可以交友吗（“太太”原是同人圈对二次创作者的称呼，现在也广泛用于画手等创作者，是种尊称——记者注）。类似这种，现在好多还在我微信好友列表里呢，聊得不太多，但朋友圈秒赞还是有的。

《宅女侦探桂香》剧照

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线下夸我的人，是为了搞好人际关系，假装说一下我厉害，但线上的朋友特别真心，因为我的画好看而关注我，想加我好友，然后约我的稿子这种。线上交友的话，起码不会有人骂我，不会搞孤立这种事。

那个小红书账号攒了5000多粉丝。但没有熟人知道我这个账号，因为我使用的头像、昵称、简介，还有我在评论区跟人说话的语气，假如让他们看到我会特别尴尬。因为线上我一般就是“宝宝、老师”这样，线下是绝对不会这样说话的。

但是这个账号后来被我注销了。玩了有4年，所以做了挺久的心理斗争，我当时就想着，我老是会动不动拿起来刷一下，很耽误时间。我之前有试过单纯删软件，但是我画画的时候找素材，老是想从小红书上找，然后又忍不住刷了起来，就干脆注销了。

我还是很喜欢画画的，尤其是漫画，有些周边海报太贵我买不起，我就自己画，这种的就画了很多，千草那张弄破的海报我后来也自己画了一张。

在小红书上，我还交了一个小学生朋友若琪。当时我初二，她才小学三年级，是江苏的小孩。

那段时间TFBOYS的王俊凯，因为某个事情被骂得挺惨，若琪她就很想进小红书一个群里看看大家为什么骂他。但是因为若琪是粉丝，主页都很明显，加群一定会被发现，她就找到我，因为一看我主页就是周深粉丝嘛，她就拜托我去加那个群——小学生真的也是很有办法。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过TFBOYS，听她说了这个事，我也想进去看一看。我俩后来莫名其妙地就聊起来了，成了朋友。有时候她会发两道题过来让我教她，我们还会连麦写作业。

《小别离》剧照

她很喜欢打卡，就是比如我到了广东，把她（小红书）主页打开，对着地标，用另一个手机给这俩合影，然后她会把这张打卡照发到小红书。我去过的地方比较多，就经常帮她打这种卡，觉得也挺好玩儿的。

我现在是高一，作业肯定是要熬夜写的，清晨肯定是要起来跑操的。早上5点起床，6点到校，有一个跑操，然后早读，然后再上课。8点上课，6点到学校已经有一堆人在教室里了。但我感觉高一还是比初三轻松。

初三压力大，不仅仅是中考，我们班当时还搞孤立，最后那个被全班孤立的同学都转学走了。她本来跟我是比较好的朋友，但我跟另一个同学也经常一起玩。她就联合几个同学一起孤立我，大概有半年的样子，就是莫名其妙大家都不跟我玩了。后来大家发现她在每个人背后都说坏话，最后的结果是大家开始孤立她。

当时全班都分成三个阵营了，我是中立派，我还在朋友圈发过一篇小作文劝大家和睦相处，因为我感觉大家都很生气。我初中那个学校不算差的，中考有考全市第二名的，但是人际关系一团糟。我就感觉可能是因为管得越严，越想放肆。

放学后，即使身处同伴之间，孩子们也总是各玩各的手机（安心摄 / 视觉中国供图）

我那个初中要求剪短发，前不过眉、后不过肩，指甲不能留，校服衣领子不能拉到顶，裤腿不能擅自改；运动鞋只能穿白色的；夏天不能穿短裤，半袖也不让穿；冬天，室外跳操不让套羽绒服，校服必须穿在外面，里面必须是个半袖。

他们会把学生拎到太阳底下去，拿阳光照头发看有没有变色，我们之前有两个染成深蓝色一般根本看不出来的那种，等到太阳底下一照，蓝的，好，赶出去。

课间教室里不能说话，不能擅自离开座位，离开教室在走廊里必须排成一排。在走廊里见到老师必须先侧身等老师过去，然后鞠躬敬礼跟老师问好，老师过去了我们才能再走。敬礼方式男生女生还不一样，男生是左手背后右手在前正步敬礼，然后鞠躬90度，女生是两个手放在胸前。走廊尽头还会站着一个老师随时去查。

我问过其他学校，他们要求穿校服，不留刘海，剩下的都没有要求。

初中那会儿真挺绝望的。除了学校这些变态的规定，学习上的压力、人际关系，作业又多，班里也没有几个真朋友，那会儿还没有小孩陪我一起玩，那段时间特别绝望。我就想着，我在班上还有唯一一个朋友，我还能挺一挺到毕业。我又会想，不行，我单子还没画完，我不能死，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我的画作，我肯定要挺下去。

《少年派》剧照

我都没跟我爸妈讲过，纯靠忍，到毕业。我妈是早上8点上班，晚上6点下班，我爸平常都在外地。我妈下班回家，我俩一天说话也不超过三句。我感觉我爸妈情绪价值不是特别高啊。有一次科比那啥了（去世），我就花了八九个小时，画了一张二开的素描，特别大，当时画完拍照给我妈看，然后我妈就两个字，“厉害”。我寻思我妈怎么这样，我画了9个小时哎，我爸喜欢科比，那我发给他，你知道我爸说啥，他说“牛×”。他俩就都挺那啥的。

所以在学校的压力这种事，我感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感觉无论跟我妈说什么，她都会觉得肯定是我的问题。比如以前，我说“妈，我好像有点感冒”，我妈会说，“你怎么这么麻烦，明天还要上学”。我上完补习班，说有一点听不懂，我妈就会说，这节课200多块钱呢。后来我妈问我听懂了吗，我就一律都点头了。

所以如果把没有朋友这件事跟我妈讲，我妈肯定说是你的原因别人才不跟你一起玩。

我第一次自残好像是初一下还是初二上，记不太清了。那次是半夜，因为人际关系我想哭，但又不想哭出声，就掐自己，然后感觉心里舒服多了。那段时间哭的次数挺多的。我那时候一开始划在手腕上，这地方有疤之后，穿短袖就会被发现，后来我就划大腿上面，或者胳膊上边，次数也挺多的。

上了高中，明显好多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有特别多的小孩一起玩。为了离我读的高中近，我们搬了家，这个小区里有很多小朋友。小孩的世界真的很友好，一口一个肖肖姐姐，真的，这辈子都值了。但是我每次往前看，感觉自己那时候怎么这么有病，为什么会拿小刀拉自己的胳膊。然后我又换位思考，代入过去的自己，感觉那个时候的自己确实压力挺大的，需要排遣，做那种事，又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理解。

其实我没有想过真的去自杀，对我来说自残是一种方式，就是身上疼了心里就没那么疼。

《狗十三》剧照

但拉胳膊这个事还是被我妈发现了。我妈就看着我胳膊说，“你怎么这样呢，你这样会影响以后找工作”。我妈以为是网络导致我这样，就给我画画的平板摔了，平板现在还坏着。初三之后我就没有能画画的东西了，就没法接单了。那时还是会画在纸上，拍了照片发到网上，别人就说“老师你还接单吗”，我说接不了单。就很沮丧，可能这也是我后来把小红书账号彻底注销的原因。

我现在看不出来像是一个曾经自残过的少女，我现在很乐观，其实感觉我现在能有这个心态还是因为那些小孩，要是没有小孩，没有搬到这边，可能还是挺绝望的。小孩完全是人间萌物，唯一能治愈我心灵的东西。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10期，肖肖和若琪均为化名；实习记者蒋文昕对采访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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