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从地下室掏出了一张光碟，上面写着2007年，孙氏老太太90大寿。

这个孙氏老太太，就是我的太奶奶，太奶奶这三个字，总感觉像是骂人的话，我们温州人，喜欢直接用阿太来简称。

里面的内容拍摄自2007年，已经过去17年了。

金庸对苦情的终极想象力是16年，17年，小龙女和杨过都已经团聚一年了，足够让沧海变桑田。

这个光碟我是看过的，爸爸以前有一辆二手帕萨特，这光碟一直插在汽车的VCD机里，偶尔他会打开来，看一看。那里，尽是他和妈妈风华正茂的时候，也留着他早已经去世的爹娘，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样子。

爸爸找出这个光碟，跟我说，能不能找到什么办法，把它转成网络上的视频，这样就能发抖音了。

我说，应该能的。

于是他想再重温一下，但家里没有任何设备，只有光驱可以放映。二手帕萨特早已转嫁他人成为三手帕萨特，无论是汽车，家电，时代的发展，张开了双臂，却闭上了双唇，将这张光碟拒之门外。

爸爸灵机一动，去到杂物间，掏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台电脑神州牌，我记得当时广告语是只要两千八，神舟笔记本带回家。这台电脑是有光碟驱动的，但插进去，无动于衷，我们又找出几张碟片，电脑的绿草地依旧是绿草地，没有变动。

我说，要不算了吧，到时候本来只是弄光碟，搞到后面还得修电脑，事情搞多了。

后来爸爸听说七都有一家店，就拿着碟片，开着车，去了离家二十多公里外的七都。

弄好以后，他还带来了两个U盘，说东西已经存进去了，这样就可以看了，花了180，搞的是高清修复版比较贵，人还给加了配乐。

打开以后，一股陈旧但欢天喜地的气息扑面而来。

整场寿宴是在农村的院子举行的，边上还搭了舞台，请了歌舞队来表演，所有人，看起来都盛装打扮，喜气洋洋。

舞台上有人唱着《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就着高昂的音乐和张扬的歌词，爷爷在呆坐着台下，影片里他的双眼带着对喧闹的恐慌，似乎都快要哭出来，摄影机还很孝顺的给了一个特写。

后来爷爷坐了一会，这里锣鼓喧天，发现自己状态比自己丈母娘还差，全场就他最差了，就回去了。

2007年，我们都不知道，在一次的派对后，2008年，爷爷就去世了。

奶奶那时候精神抖擞，参加了这场派对，看着自己母亲90大寿，作为长女，总是高兴的。这里面，也是仅存的，还能看到爷爷和奶奶能动的画面。

我经过阿太身边，她喊着我，我低下头，凑过去，她对我说了一些话，但已经忘记到底说了什么。

小姨过来，把红包塞给阿太，影片字幕上写着：与太君比寿，与王母分福。

相当嚣张。

这个时候一个小孩唱了一首《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在这个春天，换来了一片掌声，场下有人再叫她来一首。

这个小女孩是谁我并不知道，里面有些小孩，经过17年的酿造，早已经长大成人，甚至结婚生子。

影片里，很多人靠在墙上抽着烟看热闹。

一些老人，也已经一声掰掰，离开这都市，去别的地方搞搞新意思。

我们这些，当时正直青春期的人，忽然也到了三十多，卡在了人生的中间。没有上天权利和财富的恩赐，又没有满嘴谎言却面不改色的天赋。

配置差归差，但大家都很有仪式感，举着一次性杯，纷纷给阿太送去祝福语。

当时的爸爸还相当年轻，嬉皮笑脸，妈妈烫了一头卷发，满脸的胶原蛋白。

姨夫穿着皮衣，算是我们家族赚的最多的人，有一股香港富商的样子，非常帅气。

阿太自然是最开心的，活了90岁，家族里她最年长，所有人纷纷祝贺，村里隔壁吃不到酒的，也无不羡慕。

我的小学，就在阿太家隔壁，他那时候看到我总是叫我狗生，笑嘻嘻的。那时候她牙就已经掉光了，十来年过去，她一点变化都没有，慈眉善目，说话总是带着笑意。

我曾问我奶奶，阿太为什么不叫我名字，都叫我狗生，是不是在骂我。

奶奶说，叫我狗生，是舍不得叫我名字。

大概再过几年，具体几年我也忘记了，阿太去世，我人在附近，也是第一时间过去。同样是在这个黑漆漆的屋子里，曾经大家给她祝寿的地方。

阿太基本上是无病无痛，用村里的话说，算是睡过去了，大家也都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个地球的招数。

没几个人在，几个阿婆在商量着什么，唯独一个阿姨，在抹着眼泪，据说她从小由阿太养大。其余没有任何掉下眼泪。

影片的最后，拍录像的人，很体贴的，在拍合照的时候，一个个人的脸扫过来，每人都获得了大概一秒钟的曝光时间，留下了2007年的众生相。

视频收到后，爸爸将其发在了家族群里，大家也没什么响应，更没有怀旧的感慨发出来，似乎这一天早已经被遗忘殆尽。

我曾经总为大家的冷漠而有怨言，现在却总想替他们开解。冷漠有冷漠的苦衷，我们从无到有那么一点点，是用时间换的，面对其它，自然没有闲暇，停下来去回望，去共情。

当下的鸡毛蒜皮和五雷轰顶，显然是才是重中之重。

至今，我都不知道阿太的名字，生日，从什么地方嫁到这里，终其一生，她们这一辈，估计能有幸留下这么一段辉煌时刻的影片的都没有几个。

只有碟片里写着：孙氏老太太，90岁寿辰。

这个孙氏的“氏”缺乏了对人的尊重，但好在，用老太太的“太”弥补了一切缺失。

在那一天，我们也喜气洋洋，自愿的，为她的一生，做了一点来过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