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姚华松 2025-02-14 18:44 广东
▲（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2167字，阅读大约需要6分钟
很多老人，他们把生命的全部意义自动嵌入到子女们身上，他们活着的核心意义与价值就是养育子女、为子女分忧，他们的眼里只有家人，只有子女，独独没有他们自己。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姚华松
责任编辑｜辛省志
这个春节，听到的最大噩耗就是村里最年长的江叔于两个月前走了。
江叔活了84岁，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一辈子在家务农，平日里靠给人家做活赚一点钱。割谷、插秧、砍柴、搭灶、捡瓦，基本上，农村的任何体力活，他都干。他的老伴一直有病在身，会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据说是小时候吃错了药。他有三个子女，女儿嫁去了隔壁村，大儿子去隔壁村做了上门女婿，二儿子在市里做家用电器推销员。
每次回家见到江叔，我都会给他递一支烟，江叔总是报以微笑，“华松，你又回来了”。我很遗憾没有和他多聊什么，现在想起来挺后悔的，我没有尝试去多一点了解他，没有尝试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上一次和他深聊还是三年前的疫情封控期，为了还原我们村1949-1978年的村史，我邀请他做我的第一个访谈人。他日子过得非常简朴、清贫，就是过年过节，他都鲜有去镇上或村里砍肉或买鱼回家吃。村里人说他经常连两块钱一块的豆腐都舍不得买。
就是这样一位如此节俭的人，在弥留之际，他硬是从床垫下面拿出三万块钱，分给在场的三个子女：大儿子得一万，二儿子得一万，女儿得一万。邻居刘姨含着泪对我说，“他死后，家里的衣柜里翻出崭新的四条毛裤和三件外套”。我和村里人从来不曾见到他穿过新衣服，真的是从来没有。
我非常肯定，这是他攒了一辈子才攒出的三万块钱，这绝对是拿血汗换来的三万块钱。
江叔的节俭其来有自，他家里一直不富裕。赵奶奶与他不一样，但节俭也是村里出了名的。
腊月廿六下午五点，她和老伴还没有吃午饭，粥已经煮好了，就是没有炒菜。我去她家厨房帮她炒个菜。厨房几乎没有光线，我当然顺手打开了电灯，不想，她进来居然把灯给关了。很显然，奶奶舍不得电费，担心开灯，浪费电。我立马生气了，顾不了自己是晚辈的身份，开始“教育”起她来：“奶奶，你这是要干吗呢？你这厨房里杂物又多，地面又不平，你万一摔了怎么办？万一中风了怎么办？那点电费算个什么呢？”是的，我真的很生气，气不打一处来。
赵奶奶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县教育局工作，老二在某高校当老师，每月都给她两千块左右的生活费。这个数额，对于在农村生活的她及老伴而言，应该是绰绰有余了。换言之，她真的不缺钱，为何也要如此节俭，连一点电费都舍不得呢？
节俭、吃苦，除了江叔和赵奶奶，村里其他留守的老人，也大体如此。三叔告诉我，“我退休一年在村里生活，发现村里的老人喜欢比着吃苦，他们会相互比较谁起得更早，谁种的花生更多，谁种的稻谷更多，谁种的菜更多，谁打的油更多，谁养的鸡更多”。
不管有钱没钱，绝大部分老人们都在比着吃苦，比着干活，比着节俭。
我们说，老人应该“老有所乐”，到了人生的暮年，老人们应该学习与学会适当享受生活，让晚年的生活轻松一点，安详一些。但让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农村老人突然停下来，啥事也不干，当然不合适，也不太科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及精力各方面受限也是客观事实，过度劳累、过度吃苦，明显不合时宜。
但据我对我们村里老人的观察结果来看，这些人依然“不服老”“不承认或不接受自己老了”“我要一直劳作，直到我干不动的那一天为止”。从个人价值的角度看，他们中的很多人觉得自己能干一天就干一天，他们总想着千方百计地替子女分忧与分担，分忧与分担得越多，他们便觉得活着越有价值，越能找到他们人生的存在感与意义感。他们会想，“儿子或女儿过年回来了，啥都有得吃，有得喝，走的时候啥东西都有得带”，那才是合格的父母。“如果孩子回家，发现啥年货都没有准备，啥东西都需要子女买”，他们大概率倍感自责，不仅会误认为子女觉得他们平日里太懒惰，在村里他们也抬不起头来，他们会往自己身上强贴一个身份标签——“我是懒惰的人，我好吃懒做，我不知道替子女分担，我不知道为这个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这样的身份标签，当然是他们所不愿意背负的，谁都想被夸耀或渴望得到认可——“您真勤快，您真勤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可我想说，“勤劳”“勤恳”“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分担或分忧”等这些传统美德在留守老人身上，真的不是好事。他们把生命的全部意义自动嵌入到子女们身上，他们活着的核心意义与价值就是养育子女、为子女分忧，他们的眼里只有家人，只有子女，独独没有他们自己。从社会学角度看，他们缺乏基本的生命主体性意识与行为，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与积极的“老龄友好型社会”的范畴。
不错，他们中的很多人经历了特殊的物质匮乏年代，他们有着深刻的饥饿记忆，但不代表一直要铭记那段记忆。我想跟老人们说：新的时代，你们要过好你们自己，你们要对美好生活保有向往与追求之心，你们要活出精彩的晚年生活，你们要享受更富足的晚年生活，这才是你们应当过的日子，也一定是你们的子女希望或想要你们成为的样子。
好好吃，好好喝，能吃就吃，能喝就喝，每天开开心心的，乐乐呵呵的，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这必须是老人高质量晚年生活的基本内容，而不是一天到晚想着如何节俭，如何给子女存钱，如何给子女分忧或分担。
作为晚辈，乃至全社会，都应该告诉老人，年龄大了，就好好爱自己，享受生活吧。
（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