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
她对我很严厉,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小时候的每个夏天,一般爸爸会外出做苹果及其他水果的贩卖,而妈妈则会拖拽着我去给田埂上种的黄豆除草,或者是到玉米地以及其他地里除草。一般早上天刚亮出门会干到接近中午,出门时我一般都没睡醒,所以暑假期间睡懒觉对我来说几近奢侈;中午避开烈日,下午四五点出门,这时头顶的太阳依然火辣,田埂上或地里的热气则向上蒸腾,往往会干到晚上天黑,耳畔听着蛙叫声回家。
出工还得出力才行。妈妈教我必须把镰刀先伸进土里,割杂草土里的根的下部,这样割掉后草不至于很快就长起来。尤其是遇见很多贴地长的草,一棵草覆盖一大片,而且草的茎每一小段就长出许多须根扎进土里,必须非常细致才行。小时候的我总是不得要领,经常舞着镰刀一通乱砍,一直也除不干净。其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草除得那么干净,隔壁邻居的田埂上好多甚至都没种黄豆,任由杂草疯长,似乎也没影响什么。反倒是妈妈的这种高要求,让我的暑假基本就泡汤了。
在这种高压下,有时妈妈随爸爸外出做生意了,都会给我布置田里的“作业”。我印象深刻的几次,有一次是我在几岁时,要求我必须自己在半天内点多少地的麦子,结果贪玩没完成,就被揍了一顿。有一次妈妈出门前要求我必须完成很长一条田埂的除草任务,但我贪玩没有做,当天晚上妈妈回来后,要求我必须摸黑去完成,于是我便在晚上没任何光亮的情况下,抹黑除草——幸好那条田埂的贴地草不多。另外一次,是要求我自己在家要割多少地成熟的麦子,那时候十分逆反,迫于压力割完了——但在田中间留了两株,以示反抗。
这也造就了我逆反的性格,做事情喜欢对着干。终于在一个冬天,一次妈妈打我时我奋起反抗,于是离家出走。在家附近抗冻了一晚上,也知道爸妈找我,接近天亮时回家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现在想来,妈妈是一位农村妇女,在爸爸年轻目空一切也不太管家里的情况下,她所有的一切方式方法,都是希望我别误入歧途。而这一切,锻造了我现在的抗压能力。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妈妈就教会了我自立。我自己做饭,我在小学三年级就尝试给家里做饭,虽然当时做得不太好吃,但总归是能搭着小板凳贴着灶台把煮沸沥过的米倒进甑子里蒸熟。我也自己洗碗、洗衣服,从那时起到后来,我的衣服都是自己洗。从三年级开始,我便自己步行去小学上学,并且是早上自己起床煎了蛋炒饭吃过之后再去;后来甚至在妈妈的要求下,我早上会洗了碗再出门。
刻在骨子里对农活的深恶痛绝,让我立志要通过读书走出这种困难的生活。从三四年级开始,我便是班级前几,在初中毕业前都牢牢占据年级第一,虽然逆反,但始终坚持学习,终于从一个乡镇中学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进入高中,
所以哪怕在当时,全村甚至全乡都知道我,很小开始哪怕没有大人在家,也会自己老老实实去田里干活,同时学习还很优异,在那个时候,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后来,家庭发生一些变故,从高一开始,我住校读书,而爸爸妈妈则外出打工。我知道,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让我在根本没有大人管理约束的情况下,自立成长而没有偏离方向,甚至期间自己还联系了另外一所高中,自己要求免除我学费的情况下,自己主导了转学。以至于后来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有了很好的工作。
小时候知道爸爸很聪明,成绩常年排名第一,是由于家庭贫穷的原因在高中被迫辍学。稍微大点后我和爸爸共同语言更多,有时候甚至觉得爸爸和妈妈的结合是个错误,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爸爸和我有时候会以妈妈不太懂而不太愿意与她深入交流。
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妈妈十分敏感,把太多情绪藏在心里,蒙受了太多苦难。
爸爸年轻时还有些自大狂妄,同时常常外出打牌到深夜,在2000年前有一万几千上万的输赢,所以妈妈的苦没法表达,小时候经常听到爸妈在房里打架推搡,那时候我只能躲在房里自己哭泣。好赌的性格,让爸爸辛苦挣的钱基本没有结余,直到2010年后才通过外出打工重修了家里原有的泥砖房子。
爸爸也没能较好的处理他与爷爷的关系,导致妈妈吃尽了苦头。现在想来,可能由于爷爷当初没能当好家,在家庭条件完全允许、明明可以支持爸爸上学的情况下,任由我大爷掌握话语权而没有支持爸爸上学。爷爷40多岁为我大爷和爸爸分家后,便过起了养老生活直到去世。但我清楚的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天,爸爸不在家,爷爷醉酒后最里念念叨叨“你们还杀年猪”怎样怎样的,后来动手打了妈妈,扯掉妈妈一大把头发。那时我不太懂,但可以想象这样的家庭环境,不知道妈妈受了多少苦头。
所以妈妈面对的丈夫,一方面确实聪明,以各种理由在外做各种生意,另一方面挣的钱不少但都没能补贴家用。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带着我把田里的活没日没夜的干。最无奈的是,她承担了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各种新闻,有些风流韵事甚至全乡镇的人都知道。
妈妈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但她都忍受下来了,小姨最近转述当年妈妈对她说的话:“唯一支撑走下去的,就是儿子(指我)没有误入歧途,把孩子养大成人就好了。”
苦难的生活在后来终归好了些,我也终于长大成人。从我高一开始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十年,期间爸爸妈妈完全换了一种生活,新修了房子,十年后我研究生毕业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一切看上去都步入正轨。
然而并没有。我工作不到一年爸爸就患上尿毒症,后来给爸爸做了肾移植,再之后,妈妈的工作变成了照顾我们一家子。最初妈妈开始照顾孙女;后来爸爸身体每况愈下,妈妈就照顾爸爸;爷爷卧床到去世前,妈妈甚至在家照顾爷爷和爸爸。虽然经济条件好了,在老家时妈妈还是坚持要去地里干活,后来土地大规模对外承包,她又坚持要去一些大的柑橘园里打零工,挣每小时十多元的工资。
妈妈始终闲不下来。最初我一直反对她继续干农活,后来我意识到,大半辈子精神和身体上的磨难,让她注意力下降,有时候甚至有些神经质,可能只有在持续的劳碌中,她才能获得些许安宁。
爷爷去世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把爸爸妈妈一并接来,妈妈又照顾我们一家。她会把我穿脏的鞋子主动就帮我洗了,而我无论怎么洗都没有他帮我洗的干净,后来我知道,她会把我的鞋子洗完一遍又一遍,一般会洗完又洗,反复刷四五遍。她知道我在家喜欢小酌,于是会在我加班很晚回家时,坐着等我问我需不需要炒几个菜喝点儿酒,而农村的她,在六十岁以后还新学了麻婆豆腐等好几个菜,只为儿子喜欢。哪怕现在我孩子都快十岁了,挣钱养起整个家,在她眼里我仍然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孩子。
我妈妈刚满61岁,身体体检一直都很健康,各项指标最多一两个有箭头(偏高或偏低)。如果不是年前她(推测)因为心梗突然离世,她仍然生活在那种苦难里,我仍然生活在那种幸福里。
潜水多年,把这当做树洞说一些没地方说的话。希望她下辈子不再承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