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02月10日
不要取笑猎户座令我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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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讲述了环卫工人毕春朋在业余时间寻找星星的故事。他从幼时对星星的记忆,到后来参与公众超新星搜寻项目,虽过程艰辛,但他的坚持带来了渺小却庞大的满足。

👀毕春朋幼时看到特别的星星,多年后得知是海尔波普彗星。

📱2021年初他参与找超新星项目,筛选图片速度极快。

🌟他发现了特殊超新星,成为地球上第一个看到它的人。

🌌寻找星星带给他渺小却庞大的满足,成为他的精神寄托。

原创 刘诗予 2025-02-10 10:44 北京


  文 / 刘诗予  





我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国企大门的安保比我想象得森严,保安要登记,进门要过闸机。我站在保安室看不到的角落里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给毕春朋发消息。


我到固废物流中心来是为了找他。之前来过这儿的朋友跟我说,别看是垃圾转运中心,其实干净得很,简直像日本的公园。我抱着这样的期待等在门口,偶尔有转运车从身边开过,不可避免地,还是漏出一点酸味,并不刺鼻,但有腐烂的味道。


那时北京刚入冬,从草桥地铁站出来,空气又冷又硬。固废物流中心离地铁站不远,马路上没什么车流,路面上架着灰色的立交桥,绿化带宽阔。那里看起来不像市区,没有高楼和商铺,偶尔有裹着黑灰色羽绒服的行人走过,灰白的空气里透露出崭新的味道,如同人造。


毕春朋刚下班,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工人制服,正肩的翻领夹克,显得瘦高,他戴一副细框眼镜,从门口走过来时微微驼着背,眼睛看着地面。


“我这可能也没什么可以写的东西,”几天前他在微信上对我说,“您要做好失望的心理准备。”


我是和别人聊天时听说的他。一个开垃圾转运车的环卫工人,每天在网站上找天上的星星。朋友来找他聊过一次,他提起那次经历,只是笑着挠头。只要看一眼你就知道他是那种人,习惯了自己平凡,普通,毫不起眼,有时也渴望被他人的目光注视,但当那视线从身上移开时他会松一口气,好像那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走去他的宿舍。下午四点,走廊里陆陆续续出现刚下班的工人。他打开一扇门,六人间,上下铺,住着五个人。十几平米的房间干净得出乎意料,床上只有被褥和凉席,一张方桌靠在窗前,垫着一块厚玻璃,几个九十年代样式的暖水壶放在桌上。铁制的柜子分成几格,顶上摆着盆桶,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到私人物品。


毕春朋今年33岁,他的同事们比他看起来年龄大。他们大都健壮,平头阔脸,皮肤黝黑,声音带着北方人的浑厚,衬得戴眼镜的毕春朋都有了几分书生气。宿舍里这会儿只有一个同事,看到毕春朋带进来一个年轻女孩,不出声地用眼神问他这是谁。


就是聊一下我看星星那事儿。他小声说,带着一个尴尬的笑容。


我很快发现,他找星星在这里是一件人尽皆知又心照不宣的事。他们对他有一种友善的旁观者心态,又隐隐有一丝因为不理解而带来的不屑。毕春朋平时不会主动和他们谈起这件事。有人专门来找他聊他的星星,这让他兴奋,也让他羞赧。





世界上有许多毫不重要的事情,对一些人来说发生了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但另一些人——出于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却会记住一生。


1997年时天上出现了一颗很亮的星,发着耀眼的白光,拖着一道尾迹,旁边还有一条蓝色的光带。毕春朋那时六岁,家在河北邢台。整整半年,他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那颗星星。他问爸爸那是什么,爸爸说是扫把星,尾巴指着的方向会有倒霉的事情。那星星当时挂在天幕的西南边,尾巴指向东北。


要到二十多年后他才会再听人提起它。那时他在一个业余天文爱好者的群里听人聊天,发现原来自己看到的是海尔波普彗星,整个20世纪人类见过最亮的彗星之一。他六岁那年它经过近日点,下一次再来,要到两千五百多年后。


我问了许多1997年前出生的人,他们的记忆里都没有这颗彗星。



毕春朋来北京要到十年之后,2007年,十六岁,街上还在迎奥运。亲戚带他去酒店干大堂,也送过快递,2019年被人介绍来开转运车。他很小心地尽量避免提到垃圾两个字,只说自己来开车。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发车,沿着京开高速上二环,去西城区的垃圾站装车,再开回转运中心。其实的确与垃圾无关,车上有机器会自动装卸,不用他动手。他的衣服总是干净的,身上的气味也妥帖,一天开车四五趟,全部拉完就下班。


大概是2021年初吧,那时他已经开了两年转运车,微博热搜上说有个湖北的女孩找到了一颗超新星,他点进去看,发现是个叫“公众超新星搜寻”的项目,手机就可以登上网站,不用专业的设备,直接在别人发到网站上的图片里就能找超新星。


我坐在他宿舍的床边,低头看他拿自己的手机给我演示。那是一个业余天文台拍摄的宇宙照片,黑白图像让人想起电视机上的雪花屏,中间夹杂的几个亮点就是星星。那照片粗糙,模糊,毫无美感,绝不是你脑海里正想象的那种绚烂星云。毕春朋把手指按在图片上,就像修图时长按可以对比原图那样,很快出现了另一张相似的照片。同一位置,不同拍摄时间。他不断长按,每秒钟来回切换几次,希望能在两张照片里找出细微的区别。在无数个黑白噪点和几十个亮点里如果出现了一个新的亮点,那就是他要找的超新星。


有段时间,天文台拍的图片不多,一张图传到网站上过了24个小时、或者被超过10个人查看后就会消失。看图得靠抢。吃饭,睡前,开着车等红灯的时候,下班了躺在那凉席上的时候,毕春朋都会拿出手机刷图片。他筛选照片的速度极快,手起手落,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两秒就能判断这一组里有还是没有。


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能看两三千张,平时也在五百张以上。网站是千禧年那种蓝色风格,有个版块列着排名:第一名,毕春鹏,累计查看80万张。第二名比他早开始六年,现在反而落后10万张。


带着一种荒诞感,我和毕春朋聊天时,他的同事一直躺在另一张下铺刷短视频。毕春朋不刷短视频,所有需要打发的时间,都被用来找星星。





我和毕春朋在窗边聊天,五点天已经黑透。我对太阳下山的时间很敏感,夏天有阵子,八点天还亮着,我会被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包裹。其实不过是地球在太阳的轨道上转动的位置在变,但人总忘记这一点。


毕春朋看起来是沉默的人,说起话来却滔滔不绝,如果不被打断,好像可以一直讲下去。他能给你讲天文望远镜的直径,新星、超新星和变星的区别,声音总在同一个节奏,不温不火,带着北方人的粘连,好像讲天文术语和讲今天垃圾站的排班没有区别。


那三种星星里,最重要的是超新星。像太阳这样的恒星如果耗尽燃料,就会消失于一场爆炸。那场爆炸带来的光芒让原本看不见的星星骤然变亮,那就是超新星。它不是一颗星,而是宇宙中的一个瞬间。想想看,有一颗和太阳一样的星球在几亿光年外爆炸然后消失,它消失前的那个瞬间却被你——全世界也许只有你——看到了。


毕春朋第一次发现超新星距离他开始找星星已经过了快一年。也是冬天,网站的群聊里说天文台今晚天气好,晚上十一点就能出图。睡觉前他躺在床上刷了一会儿,有张图里多出来一个亮点。之前他也看到过,但大多是一些普通的变星,或者只是图片上的杂点。他点点那块地方,图片上自动标记了一个红圈,提交。过了几十分钟,群聊里开始说那个点也许是个可疑目标,要上报到专业机构。三天后,意大利的研究所观测了它的光谱,第四天宣布它是一颗超新星,编号SN 2021agco。



那颗超新星位于天猫座,UGC3855星系,距离我们大约1.3亿光年,而毕春朋是地球上第一个看到它的人。那天晚上他一直醒到天亮。


他发现的是一颗很特殊的超新星,北京天文馆那时的馆长、清华天文系教授王晓锋后来选中它研究,发表了一篇论文。毕春朋把论文下载到手机上看了好几遍,全英文的,只能用QQ浏览器自带的翻译读,还是读不懂。


“大概是说它熄灭得特别快,和别的都不一样。”他只能告诉我这些。用专业的话讲,应该说它光度上升和下降的速度快。我很喜欢他用的那个词,“熄灭”,念起来有一种怪异的幸福感,好像那星星跟他很熟,像他脑海里的一盏灯,他每天想起它,如同灯亮,灯灭。





过去四年,毕春朋一共看了八十多万张图片,画圈提交的有6000多张,其中被确证为真实目标的有20个,包括4个超新星和3个新星。也就是说,平均每看四万张图片,他才会找到一颗星星。找到之后上报,被证认,有人感兴趣就去研究,没人感兴趣,就成为放在那里的一个名称。


宇宙离我们很远,从各种意义上。航天局能够发射卫星和火箭,天文台能够架起望远镜,科学家在研究所里分析数据,在这层级结构的最末尾,当科学家没有时间寻找天体而把这项任务分发给普通人时,毕春朋才会出现。他和这一切的关联就发生在草桥固废物流中心,他的手机上。人抬头就能看到星星,但他的行动只不过发生在宇宙的神经末梢。我想起曾经听说验证码的故事,验证码的发明者曾经把一些难以识别的文献内容拆开当作验证内容,人们输入验证码,实际上是在用字母拼出一篇文献。


“也算是有些价值,”毕春朋低头,又补了一句,“但是现在专业机构在发展,其实价值也变低了。”公众超新星搜寻是业余天文台发起的项目,望远镜在新疆乌鲁木齐,直径只有半米。许多专业天文台设备更好,看得更清楚,很多时候毕春朋他们刚提交一个肉眼千辛万苦识别出的星星,专业天文台马上也提交了。


比起追求一个实际的意义,这更多只是一个爱好。“总要找点事情做,”他声音很小,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就像有人喜欢看视频,有人喜欢听小说,而他只是喜欢找星星。





世界上有一些词语清晰,具体,生活的时间越久,你越明白它们指向的是什么东西。另一些词语刚好相反。爱好这个词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大学入学时要自我介绍,名字,籍贯,爱好——拥有爱好甚至像拥有名字一样确凿。每个人的答案都大同小异:阅读,看电影,听歌,运动,好像一定要指向某种精神性的追求。他们说的我一个也不相信。


夏天时我总去世贸天阶,那里有一条街,也许是北京最像巴黎的地方,和毕春朋在的草桥很不一样。他在城市西南角,街道空旷,车流稀少,灰色的立交桥通往出城的高速。而那条街,它在北京的中心,摩天大楼有银黑色的外墙,西餐厅在街边支起阳伞,阳光洒在玻璃上,反射出暖光,是人们谈论闲暇这个词时会想到的那种颜色。我和同事总在那里喝咖啡,我们谈论文学,他人,总之是那些遥远的、让人要歌颂的东西。午后有时暴雨,水珠从窗外飞溅到身上,带来潮湿的感觉,但从不会真正淋湿。


差不多也是那时侯,我去了一趟湖南龙山,县城里有一群少年,二十出头的年纪,相信——也并不真的相信——自己会出人头地,为此他们汲汲地忙碌着。他们一餐能吃三碗米饭,和他们在一起我也总感到饥饿。我竭尽全力去感受他们身上那种比我更强烈的生命力,但我知道我们同样茫然,空旷,瞄准一个目标实际上是因为漫无目标。


饥饿,空旷,一整年我都被这种感受笼罩。我确信每个人都在过一种双重的生活,一重是为了在日常里活下去,另一重为的是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做好一件事,达成一个目标,它们指向前一种,看似困难,实则最轻而易举。爱好一件事则指向另一种。在那种生活里有一个无法回避的空洞,它的存在让我无法欺骗自己,我明白我是一个没有爱好的人。


去找毕春朋的前几天,我在读詹姆斯·鲍德温的《乔瓦尼的房间》,讲一个美国男人大卫在巴黎,爱上了——令他自己也感到惶恐——一个男酒保。潮水一样的激情,我在大卫身上感受到自己,在那种挣扎、痛苦和同等程度的幸福里,人的心才能被短暂填满。安妮·埃尔诺写,皮毛大衣、别墅、一种知识分子式的生活,都不是奢侈品,真正奢侈的是可以对某个男人或女人抱有一种激情。我想正因如此人们才不断恋爱,分手,追逐那种激情及其替代品。人总想与一些更高远、更古老的东西相连,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不得不回应身体里的呼唤。譬如没有缘由的爱好,譬如爱。


如果向他抛出那个庸俗、具体、无比清晰的问题——为什么要找星星——毕春朋不会给出什么想象不到的回答。一个业余兴趣,一个爱好,一个打发时间的选择。如果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找星星这件事,他只是这世界上的一个普通人。但它出现了,当那种最微不足道的联系产生在他和宇宙之间,那就不再是普通,而是渺小。正是那种渺小反而带给他庞大的满足。“人总要找点事情做”,当他重复这句话时他在说的是,人总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或者说,人总要知道我是谁。






固废物流中心的食堂从五点开到六点半,我们六点去吃饭,只有最后一点剩菜。他的同事早就来催过两趟,看我们坐着不动,小声着急问他,你不吃饭了?毕春朋漫不经心地挥手,一会儿就去,一会儿就去。


那个同事看起来和他关系不错,有时毕春朋在工作的间隙刷图片,他瞟到了总会凑过来看。他也对找星星这件事有些兴趣,说也想弄,但总也找不到时间。他是带班,管的车多,工作更忙,毕春朋一边吃饭一边向我解释。


离开前我们一起走到大门边,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问毕春朋平时会不会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最近几天下午在西南能看到金星,是比较亮的。早上起来的时候月亮旁边是木星,当然月亮走得很快,停几天就移动走了。”北京能看到的星星不多,前段时间有紫金山-阿特拉斯彗星,毕春朋特意买了一副小望远镜看它,很小的那种,一两百一副。


很多星星他说不上名字,只是尝试找找那些听说过的,看能辨认出哪个星座。亮星比较多的是猎户座,最适合冬天看。牛郎星、织女星和天津四,是夏季大三角。冬天也有大三角,猎户座的参宿四,小犬座的南河三,还有最亮的天狼星。晚上天刚黑,猎户座从东边升起,下半夜来到正南。我们随着他的话移动身体的方向,东边,南边,好像不是站在北京,而是身处太阳系。





撰文 / 刘诗予

插画 / 新月

版式 / 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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