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头司机分两种，不爱说话的和爱说话的。

凌晨四点。

下楼打了滴滴往小区门口走，到了门外看见一个差头停在路边，满头银发的司机打开左后车门在打扫后座。我看看车牌，拉开右后门说师傅走吧。司机说你走得好快，我还以为你从小区出来要走两分钟。

天很黑，路灯很亮，车很少，准备眯一会儿。

去T1吧？

嗯。

去哪里啊？

昆明。

旅游？

回家。

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

不是。

个么侬是昆明人？

嗯。

我老婆去过昆明，回来就老是说，我总算去过昆明了。

昆明气候好。

买回来好多花，你们那里有个很大的花卉市场对吧？

嗯，斗南花卉市场，一年四季都有花。

她买回来好多干花，你知道吧？我不明白她到了昆明为啥买干花。

干花可以留得时间久一点。

都是洒香精的，一周就没香味了。

嗯。

你知道好多上海知青后来留在云南了吧？

嗯。

我们经历过那个时代，你知道吧？好多上海知 青回到上海，看到家里没地方住，自己在云南也有家了，就又回云南了。

嗯。我原来有个老家同事就是松江的，回来看一眼就回云南了，后来癌症，就埋在云南了。

那时上海没发展啊，我们老上海人房子多，市区中心的就不一样了。大家没地方住你知道吧？一家人为了抢房子为了钱打得头破血流，人性太丑陋了。

不能怪老百姓。

你是做啥的？

律师。

律师很挣钱啊，靠脑子挣钱， 不像我们，靠体力。

律师也靠体力。

我就说你们知识 分子啊嘴巴管不住，我们给饭吃我们就很满足了。你说我现在这把年纪了我还不敢歇，还在跑。

师傅过六十了吧？

刚过五十，侬看我头发白是伐？没那么老。

哦。

我做这行的，什么样的人都拉过，他们在后座讲什么我都听着，这个社会啊，搞不明白的。昨天拉了个外地客人，女儿喜欢上海，想留上海工作，家里给她买套房，七百万，首付三百万，买了不到两三个月，跌了二百多万，她妈哭都没地方哭。说谁让她喜欢上海的，谁让她买房的。

喜欢上海没错，买房也没错。

侬港的对，以前谁会想到今天会变成这样。大家都想着明年要挣更多的钱，然后突然发现，挣不到钱了。

是比较难了。

上海两个发展，95年发展，大家做生意，2005年发展，大家盖房子。好日子啊，到现在已经超过十年了吧？

二十年了。

嗯，居然二十年了。想想人有几个二十年？多的也就四五个了不起吧？少的两三个就西特了。

嗯。

我觉得还是以前好，不哈无搞。

不哈无搞。

我以前一个月挣八千一万，那时我在机关的同学也才挣一两千，好日子啊。现在一个月五六千，就养活养活自己吧。你们有知识的好找工作，不像我们，干不了别的，现在好多单位招个人都要三十五岁以下的，像我们这样的，还能有个职业已经很好啦。

嗯。

我以前拉的客人，老外很多，现在一个月都拉不到几个老外，你说上海没了老外，还能叫魔都吗？

不能。

听说现在开放签证，老外慢慢多起来了。没办法，我们中国 安全，老外都喜欢来啊。

所以还是开放的好，对吗？

那肯定的。我们中国是最安 全的地方，他们肯定喜欢来。

咋啦？

网约车，睡着了，跨到我的线上了。

我最近老遇到昏昏欲睡的网约车司机。

是啊，他们很惨的，每天为了多挣个一二百，拼命啊。

没法。

你说起过日子，对，我们老上海人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现在你知道吧？出租车上海本地司机越来越少，都是外地司机，去哪里都听导航的。

对，新司机不认路。

你说起认路，我就想起上次有个乘客，上车说了地方，我没用导航，这个乘客就问我，说师傅你咋不用导航？我说这一点路还需要导航？乘客说你不用导航万一你绕路咋办？你说哪能这样说话的？上海司机需要导航吗？把我气死。

他们自己手上不是有导航软件嘛。

对啊，所以把我气死。

不开心了出去玩玩。初二初三出去的机票便宜。

这位律师你说话很轻松啊，我也想出去玩啊，我也知道老了就玩不动了。我的车每天340块的台费，不跑咋付这钱？再说，春节车少，车队也不给请假啊，领导说老张侬帮帮忙，这两天顶顶，阿拉还能港啥？

是啊这两天生意好。

律师你说对了，也就这两天，前两天也不行。平时生意很差的。

是啊，过年了。

你回老家过年？

对，回去看父母。

上海没年味。过年冷冷清清，还不如五一十一呢，五一十一还更热闹。现在过年大家都不自己做饭了，去饭店里吃年夜饭。

那不是很轻松吗？

年夜饭也吃不好啊，大的饭店都要翻台的，一晚上翻三四次，一家人刚开始喝，服务生就上果盘了，掐着手表吃掐着手表喝，哪有这样吃年夜饭的。

人家给你们做饭你还不开心？

不敢不开心啊。我拨侬港，年夜饭的厨师都不用心做的，三两下打发打发，你看那端上来的菜就看得出来，冷冰冰黑乎乎的。还不能说人家，年三十人家在加班啊，你吃不吃？不吃回家吃去。

哈哈，您说得对。

现在啥都用钱买，其实不对的，年夜饭就该在家吃，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你洗菜我做饭，你打扫卫生我烧香，大家在家里陪陪老人，讲一讲家常，想喝到几点喝到几点，对不？

对。

这才叫过年是不？

是。

哦到了，先生你看我靠这里停你方便吗？

好的没问题。

别忘了行李啊先生。

好的。师傅您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啊先生。这是发票。

好的。

司机回过头把发票递过来。

这是一张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一张爱说话的差头司机的脸。五十岁的年龄，却配了七十岁的满头银发。虽然变白了，却密集得让我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