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吉 2025-01-27 12:40 北京
你将对此一无所知。
*
也就是说,姑母是那家的反派角色。每家都有一个那样的人。葬礼现场,其他家属都在忙活,唯独她数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吊唁金。明知故问,你学习成绩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就业?你有朋友吗?是不是太胖了?运动一下吧,运动运动,嗯?时隔几年突然和你搭话,开口就问:你还伸手要零花钱吗?我们家孩子现在已经独立了。你还不结婚吗?你有男朋友吗?
那是我们婚后的第一次祭祀。
如果是其他日子,我此时已经窝在沙发上吃光下班路上买回来的晚饭,枕着丈夫的膝盖躺下了。而且,应该在看那部长达七十六集的中国电视剧吧。那是一部讲述后宫暗斗的清装剧,反派角色陷害主人公的阴谋诡计正在被揭穿。丈夫和我都喜欢那部电视剧。主人公的恶毒程度不亚于反派角色。她甚至谎称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是皇子,非常熟练,而且大胆。看到那段情节,我们特别兴奋。哇,现在其他后宫都完蛋了,所有人都要死了,必将下场凄惨。但是,孩子的真实身份会被公开吗?所以,大家会知道所有真相吗?即便是现在,丈夫也经常说:
“再没有那么好看的电视剧了。真没意思。”
然而,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好奇后宫妃嫔们的命运,而是坐在婆家的沙发上,极力揣度姑母那番话的真实意图。我们刚奉上问候,她便这样对我说:
“我今天状态不好。侄媳妇,你能理解一下吗?”
那一刻,我稍微绷紧了神经。她是在指责我们来晚了吗?没有帮忙摆供桌?我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她到底让我理解什么?
和我不同的是,丈夫看起来心情放松。因为他在客厅里环顾半天,只说了一句“新房子的气味好像没有完全散净”。三个月前,也就是我们结婚以后,公婆说没必要非得住大房子,搬到了市郊的小公寓。远离市中心,房子也变小了,但公婆家的阳台现在可以看到水库与天空相连的风景。因为是夏天吗?或者,这是那个社区的日常?那天,夕阳西下,四周被渲染成了一片朱红色。云层很低,在水库投下了阴影。听说住进那个社区是婆婆长久以来的心愿。但有一个问题。搬家以后,奶奶的老年痴呆症状稍有加重。以前只是混淆家人的长相,现在不管问什么,都会答非所问。所有的回答,都是她曾经认真看过的日播剧的内容。
“可是,你不生孩子吗?”
“嗯?”
我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中回过神来。这可能是我那天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不是没听懂的反问,而是太明白的瞬间反应。
嗯?
现在想来,姑母似乎因为我没听明白而感到不痛快,故意缓慢地,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孩子,孩子,你不生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个人啊。挠乱其他家人神经的人。明明自己说了那么多讨人厌的话,还叫嚣“可恶的不是我,而是你们”的人。就连在同一个空间呼吸,都会让人感觉有负担和厌烦的人。对,就是她。
其实,我很慌张。我们谈了七年恋爱,他从没说过姑母的坏话。当然,他本来也不轻易谈论别人,更何况家人。但姑母的情况,怎么说呢,不是坏话的问题。姑母完全不是他告诉我的那样。他说什么来着?父亲的妹妹,相差三岁,小学老师,有一个和他同岁的女儿,名字叫李静远。和丈夫不同,静远学习非常好,但因为高考失利复读,之后从药大毕业,如愿过着潇洒的生活……静远确实很潇洒。因为她以海外出差为借口,没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祭祀那天也说工作太忙,没有露面。丈夫谈论的姑母和堂亲,这些就是全部。
啊,还有一件事。
“静远本来并不是小心眼的人,但复读的时候似乎很辛苦,瘦了十公斤左右。那段时间,姑母和姑父也离婚了。”
丈夫说,姑母此后似乎自在了很多,好像也没有正在交往的人。
“即使有也不会说。姑母十分稳重,心思很深。”
那些话……全都是骗我吗?
但我还是最大限度恭敬地回答了姑母。
“目前还没有计划。”
姑母的回答咄咄逼人。
“为什么没有计划?既然结婚了,就应该马上先制定那个计划。”
我点点头,强颜欢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对他生过气。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着呢?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但他只是一直环顾着客厅,似乎还在担心新房子的气味。他观察周围的眼神,频繁发生细微变化。时而忧虑,时而安心,时而稍微焦虑,时而苦恼。然后,他和我对视了。我看到他的担忧平复了。慢慢地,安静地,所有阴霾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喜欢的那张脸。
这时,婆婆走出厨房,说:
“姑母问这些干什么。”
她以独特的明朗轻快的语气,音调略高而带着笑意的嗓音补充说:
“我们家孩子会自己处理好。”
我感觉到她很用力地说了“我们”这个词,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仔细想来,可能是因为我喜欢婆婆,所以更加那样认为。她做过二十多年的护士,彼时也精力充沛,自愿去疗养院上夜班。从她身上可以感受到适应社会生活之人的某种态度。或许应该说,她懂得保持适当的底线,同时充分传达温柔而亲切的心意。因此,见到她以后,我更加清楚地了解了丈夫的某些方面,也就是我喜欢他哪一点。当然……他没有婆婆那么懂得察言观色。总之,当丈夫和我提出只想在家人们的见证下举行一场小型婚礼时,最先欣然同意的人也是婆婆。我本以为可能会因为他的父母而受到伤害,但说服我的父母反倒更加困难。最后,我只好抱着妈妈低语:
“妈妈要理解我。除了妈妈,还有谁能理解我呢?”
婆婆对姑母的回答,就像筹备婚礼时一样简单明了。被她保护的感觉还算不错。现在,姑母不会再问无礼的问题了。说不定也不会主动和我搭话了呢。不过,丈夫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是轮流看着姑母和自己的妈妈,露出了轻松无聊的微笑。我不由自主地苦笑着。这时,耳边传来姑母尖锐的嗓音。
“对,姐姐会帮他们打理好。”
似乎马上就要吵起来了,四周充斥着紧张的气氛。我突然有点儿后悔,不如当时随便回答一句,比如“总有一天会计划”之类,然后再说几句废话,继续聊聊也不错:完全没有计划,但奇怪的是,一想到孩子就会先想到女儿,而且长得很像我。所以,才没能制定计划吧……然而,家里很安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闷热的风迎面扑来。婆婆漫不经心地擦去祭祀供桌边角上的灰尘,姑母轻轻地背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在我们进门时就开始写祭文的公公,此刻正在写最后一个汉字。我听错了吗?我太敏感了?我的内心十分窘迫,甚至觉得她们两人可能本来就这样对话。因为妈妈和舅舅也一样。但他们两个人是真的关系差,在我八岁左右,最后闹到绝交了……我心情复杂地看着丈夫。我爱的那个男人,正捧着不知不觉掏出来的手机看国际政治报道。他说中国很重要。是啊,无论什么时候,中国都很重要。
如此一想,他对婆婆和姑母的关系也没说过什么。
突然,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婆婆:
“妈,奶奶呢?”
“嗯?在房间里。”
婆婆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我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起身。婆婆摆摆手:
“哎呀,晚点儿再问候奶奶吧。现在睡觉呢,都快九点了。”
姑母啧啧咂舌,轻声笑了。我看见婆婆慢慢地皱起眉头。应该就是那个瞬间吧。
那道菜,那份祭品,满是红色酱料的带骨头的大肉块,摆放在供桌正中央。为什么那时候才发现呢?红色酱料上撒满了芹菜末和新鲜香菜,看起来更鲜艳了。说是辣椒酱吧,看起来有点稀,颜色也淡。难道是西红柿吗?不知道是哪里的菜。东南亚?中国?还是欧洲?但最吸引我的是,精致地盛在祭祀餐具里的凉拌蔬菜、炖鱼、削过皮的生栗子、煮过的鸡蛋、苹果和梨等食物之间,唯独这道异国情调的菜肴装在一个显然直径足有三十厘米的黑色酷彩铁锅里。
“这是爷爷喜欢吃的菜。”
丈夫在旁耳语,我低声笑了出来。好神奇,他自始至终什么也没察觉到,怎么就知道我在好奇这个呢?他眼神诧异,跟着我一起笑了。
“是吗?爷爷喜欢吃外国菜?”
“嗯,他曾经参加过战争。据说从那以后,口味完全变了。”
“战争?越战吗?”
“嗯。”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我不由自主地心生伤感。我只听说他爷爷年纪轻轻就组建了家庭,做过小规模批发生意,因劳累和成人病英年早逝。对了,据说爷爷非常喜欢他。然而,我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妈妈和舅舅已经绝交四年了,之后去外婆家的时候感觉有了什么改变。所以,我再也无法和姨母与舅舅的孩子们,我那么喜欢的姐姐哥哥们愉快相处了。难道仅此而已吗?某天,他们只丢下我一个人,搭伴去参加了邻居奶奶的生日宴会。破旧的韩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怒之下,我把院子里开放的波斯菊全部揪了下来,倒着埋在土里。被扯断的枝干立在半空。从那以后,我没再和表亲们说过一句话。可是,你不仅没告诉我姑母是一个多么讨厌的人,也没讲过爷爷参加越战的故事。
不过,我若无其事地问:
“那是越南菜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
他转向婆婆,
“妈,这是越南菜吗?”
“嗯?不是。”
她回答。
“哦,是吗?那是哪个国家的食物?”
婆婆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我的眼色。怎么了?难道这里还会冒出另一个秘密吗?她含糊其辞地回答:
“就是炖肉。西红柿炖肉。”
那副语气似乎在说,不要再问了。我一直在心里嘀咕。怎么说呢,这不像婆婆的作风。她此刻的反应十分微妙,而且消极,似乎隐瞒了什么。这时,姑母插话道:
“什么哪里的菜,当然是韩国料理。姐姐做的嘛。”
然后,她对丈夫说:
“你爷爷一直在寻找那种味道。又酸又咸……他不怎么吃韩国料理。”
姑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视着丈夫。
“可是,你还记得爷爷吗?”
丈夫笑了。
“当然,当然记得。我很喜欢和爷爷一起吃饭。”
姑母依然用神经质而敏感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在好奇,他是故作爽朗地回答,还是真的在回忆往事,自然发笑呢?
她追问道:
“是吗?”
“是的。只吃面包和肉这样的食物,我当然很喜欢。还给了我很多零用钱。”
“真好啊。”
“是的,真的很好。”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第一次,我没有讨厌姑母。这段对话里,一个人不停地绕圈子发起言语攻击,另一个人完全听不懂,还在爽朗地笑。我感觉这种怪异的对话似乎在他们之间重复过很多次。也就是说,我看出来了。
姑母讨厌我丈夫,但丈夫不知道。
为什么呢?我想,她对我无礼的提问和对婆婆神经质的回答,或许也是这种情感的一部分。所以,这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对自己的侄子怀有那种针锋相对的想法呢?持续多久了呢?三十二年。想到他可能这辈子一直被姑母这样对待,我突然感觉心里五味杂陈,觉得姑母是一个卑鄙的人。长辈只能这样吗?
但回想起来,她那时似乎很努力地控制着那种情绪。
正因为她是长辈。
所以,她才那样吧。姑母督促婆婆赶快开始祭祀。
“姐姐,我想快点弄完回家。”
丈夫惊讶地问姑母:
“这么快?还不到九点呢。”
结果,姑母很不耐烦,没好气地冲丈夫大喊:
“你没看见我们老了吗?太累了,早点结束,各回各家吧。而且,以前总是很早开始,十点前就结束了。不过,你根本不知道吧。”
这是事实。他长这么大,从未关心过祭祀。他说父母什么也没说过。那你那天做什么了?答案很简单。“学习、上补习班、见朋友……做什么了呢?”所以,他说无法理解婆婆如此积极地准备祭祀。“又不是外公,而是我爷爷。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
但至少在那时,丈夫发现了姑母在生他的气。他望着姑母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但一如往常,并没有持续多久。
“对不起,姑母,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然后,他问婆婆是否可以立刻开始祭拜。听着那个声音,我又一次想起了他对姑母的深情介绍。“十分稳重,心思很深。”
我认为姑母以后也会一直讨厌丈夫。
公公回答说:
“好,现在开始祭祀吧。”
*
公公走到供桌前,往杯子里倒了酒,然后拜了两次。紧接着,全家人一起行礼。第二次叩拜,低下头时,我正要起身,但谁也没动,我尴尬地抬起头又低下了。过了多久呢?本以为已经结束了,公公却把丈夫叫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似乎在告诉他该怎么做。我看着丈夫像公公一样把酒倒进杯子里,拜了两次。然后,公公宣读了祭文。抑扬顿挫地念汉字的音,我当然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听公公拖长音说话。与活泼的婆婆不同,他总是沉默寡言,很少出现。只有婚礼那天,他唠叨丈夫没有行大礼的时候,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公公的声音停止了。现在真的结束了吗?我再次听到了公公的声音。
“世娜也要拜。”
“嗯?”
我故意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等待婆婆的反对。但婆婆没有帮我。毫不在乎,不,若无其事地,保持沉默。是啊,婆婆可是积极准备祭祀的人。我迅速投降,向前走去。反正我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捣乱。中途和丈夫对视,他向我眨了眨眼。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吧,拜就拜。”
我轻轻地深呼吸,然后跪坐在供桌前,接过公公倒的酒。焚香味和酒味混杂在一起,粘在了我的脸上。我行了第一个礼,又再次俯身行第二个礼。额头着地了。明明下定决心趴下了,但还是很奇怪。在陌生的家里,在不了解我的人中间,而且是在向我从未见过的逝者行礼。我在心里又嘀咕了一遍。
“好吧,拜就拜。因为只有这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事实上,这才是我们那天的真正目的。丈夫和我准备征求父母的许可,以后不再参加祭祀。对丈夫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对我也一样。奶奶家那边,因为大伯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早就不祭拜了;外婆家则多亏了妈妈和舅舅。两位和好以后,我们家也没去外婆家祭拜过。可是,每年都要给他爷爷祭拜一次?丈夫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打算只为那一天赋予意义。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那一次,适当地保持体面,做足礼数,然后再也不去了。
拜完以后,公公再次递过酒杯。我接过酒,倒进空盘子里,再接,再倒。好像重复了三次。婆婆掀开饭碗上的盖子,把勺子插在饭中间,筷子放在肉碗上。随后,公公独自行了两次礼。
然后,告诉所有人退后。
“现在要来用膳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自主地望向窗户。一阵风吹了进来。
客厅十分狭窄,很难找到五个人共处的空间。然而,公公婆婆似乎不太拘泥于这些。他们在客厅与厨房的交界处坐下了。姑母不情愿地坐在婆婆旁边。丈夫也向那边走去,我跟在身后。奇怪的是,越往那边走,空气越凉爽。虽然到了日落时分,变得凉爽了一些,但毕竟还是夏天。天气湿热,这里又焚过香,所以我恨不得立刻一屁股瘫坐在那里,可心里又不愿意。怎么说呢,因为感觉自己正在主动走向婆家的厨房,也因为那个位置特有的氛围。从那里感受到的寒气,嗯,那里似乎积聚着一股很久未能散去的空气。而且,我也不愿意姑母用那种别扭的目光瞟我们。她似乎绷紧了神经,担心丈夫或我会坐在自己旁边。
于是,我转过身,打算一个人站在玄关方向的房间附近。
丈夫叫我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困惑。
“世娜,你去哪里?”
本想蒙混过关,被他这么一问,公公婆婆齐齐盯着我。真不懂看眼色啊。当然,姑母没有回头。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就站在这儿。”
丈夫笑了,问我什么意思。别站在那儿,过来。不,我就站在这里。我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争执起来。我有点儿烦躁,当时似乎在想“你过来就行了啊”。就在我转过头的瞬间,极其短暂的那一瞬间,摆在供桌上的爷爷的遗像飞快地从眼前闪过。
我挺胸抬头。
我仔细打量着爷爷的脸。眉毛很浓,眉间距很近,腮帮子突出,不年轻也不老,很平和的一张脸。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脸和丈夫一模一样。
“世娜。”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时,身后的门开了。
*
丈夫和公公抬着供桌的两端,调转了方向。客厅中央摆上桌子,显得更狭窄了。如果家里人多,恐怕要彼此紧挨着坐。想到这些,我有点儿头晕,难以理解为什么非得这样一起吃饭。说实话,我从小就想不通,为什么祭祀以后一起吃饭就会有福气呢?无非就是吃鬼吃剩的东西,那能叫福气吗?
丈夫似乎很享受这种福气。他迫不及待地把西红柿炖肉盛满了面前的小碟,然后用手抓起一大块肉,咬了一大口。吧嗒,红色酱料从他的嘴角掉到了盘子里。刚才不是说爷爷喜欢吃吗?
其实是你喜欢吃。
“正宇,也吃点黄花鱼吧。你最近太瘦了。”
听到婆婆的话,我偷偷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姑母。她看起来很累,夹了一筷子凉拌菠菜放在饭碗上,却没怎么吃。她看起来不舒服,但并不一定是心情的原因。有人紧紧地攥着她的左手。
是奶奶。
刚才开门出来的时候还没太清醒,现在看起来精神很好。如果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可能会认为她是一个完全没有问题的人。其实,奶奶这个年纪,患上老年痴呆有点儿早了。身体健康状况也不错。胖乎乎的身材,腰板笔直,双目炯炯有神。总之,几乎没有说话语无伦次、认知能力不足等看起来奇怪的症状。恰恰相反,言行方面透着微妙的倔强,像是年轻时的某种痕迹。丈夫以前曾说,爷爷挣得不算多的时候,奶奶就靠开香烟铺勉强维持生计。那是在爷爷去越南之前,还是回来之后呢?丈夫当然没有告诉我。他只说两位很恩爱,一家四口顺利度过了困难时期。
奶奶用力抓着姑母的手,按压的地方都变白了。她没有找公公。难道已经忘了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吗?她只是静静地环顾四周,姑母为她夹到面前盘子里的菜碰也不碰。从她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一进门就担心新家有气味的男人。听不懂周围的人在说什么的男人。或许因为如此,我无法轻易把目光从奶奶身上移开。
然后,我和奶奶目光相触。
她好像认出我了。不可能。因为她和我几乎相当于是第一次见面。对她来说,我不是我。她盯着的人,不可能是我。
会是谁呢?
她看着的人。
就在那一瞬间,奶奶把勺子扔向了我。
“天啊,妈妈!”
随着姑母的呼喊,勺子飞向我和丈夫之间。丈夫用沾了西红柿酱料的手捡起掉落的勺子。同时,奶奶把桌子往前推。由于力气不足,桌子没有被掀翻,但碗碟摇晃起来,声响很大。我感到一阵恍惚,听到婆婆和公公在说什么,也听到了奶奶的声音。
滚蛋!求你滚蛋!
她说。然后,姑母劝奶奶别闹了。奶奶回答了什么,声音听不太清楚。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骂人。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念叨某句话。
奶奶非常愤怒。
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后来才知道,姑母问了我两次“还好吗”。我当时也不知道丈夫抱着我的肩膀。公公说着快点儿把奶奶扶进房间,从那里开始我就记得清楚了。姑母回答公公:
“不行。不能那样。”
姑母又补充说,妈妈只是有点儿激动,如果把她独自留在房间里,只会变得更糟。公公烦躁地说:
“你陪着她就行了啊。”
姑母没有回答。那时,婆婆……在哪里呢?我不记得了。那幅光景里没有婆婆。我只记得姑母瞟向公公的锐利目光,瘫坐在那里叹气的公公,还有依然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的奶奶,以及丈夫。
他安慰我:
“没关系。别害怕。奶奶现在这是跟电视剧搞混了。她原来不是那样的人。”
听到这句话,我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没什么事,没关系,我在旁边,别担心。得益于丈夫念咒语般的安慰,我真的安下心来。我心想,奶奶正在满脸嫌弃地看着谁呢?会那么厌恶谁呢?幸好没过几分钟,气氛缓和下来。奶奶不再生气,不再瞪我,没有推开桌子叫我滚蛋,也没说“求你”。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安静。
婆婆直接把整锅西红柿炖肉端到了丈夫面前。炖肉已经吃掉大半。即便如此,丈夫的手还是不停地往锅里伸。我好像明白婆婆为什么这道菜要做这么多了。
这时,姑母轻抚着奶奶的手背,奶奶紧握住姑母的手,笑了。不对,难道是皱眉头?那副表情不好判断。很明显,她的手抓得很紧。她看起来像孩子一样缠着姑母,又像是在哀求。她紧紧抓住姑母的一部分不放。我没有移开视线。那一瞬间,对奶奶来说,姑母多大了呢?三十岁?二十岁?或者……十二岁?
奶奶说:“等了三年。”
“知道。”姑母回答。
“当时特别担心,怕是死了。”
姑母显得很不耐烦:“哎呀,妈妈,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
等等,他不是说和电视剧搞混了吗?
我看着丈夫。他还在吃西红柿炖肉,好像并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但我一直听得到奶奶和姑母的声音。
“我从早到晚做饭。从早到晚。”
“嗯,是啊。”
“不吃。”
“嗯。”
“只想吃奇怪的东西。”
“知道。”
“回来了……又没回来。”
奶奶再次看向我。我吓得一抖。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她看的不是我。她的目光慢慢地,偏向了旁边。是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是那个人。她一直在看着那个人。让她生气地扔勺子的人。担心他死了,等了三年的人。活着回来以后,闷在家里一整年的人。妻子每天上班,摆好的饭桌碰都没碰过的人。
他经常把偷偷买来吃完的美国进口罐头空壳随意丢在书架一角和垃圾桶旁。早上刚起床就要抽烟拉屎。早餐喝加满糖的牛奶。和妻子吵架以后,到外面向麻雀群扔石头。把死鸟丢给儿媳妇,说让她蒸熟。撒上盐,多撒点儿。媳妇难以忍受,翻遍菜谱,做出了一道又酸又咸的菜。他对那道菜不满意,却又让儿媳妇重做了几次,每次都狼吞虎咽吃得精光。所以,此后每年过生日都必须要吃那道菜。每年到了从越南回来的日子都要吃那道菜。也就是说,妻子不会做的那道菜,不想吃的那道菜,没吃过的那道菜,无法一起吃的那道菜,现在是祭品的那道菜,他只吃那道菜。所以,最终脂肪堵塞血管。爆了。死了。所以,就是那个现在最好立刻滚蛋,却像鬼魂附体一样,不断在记忆里浮现的人。回来了却没回来的人。没错,就是他在我旁边。
*
那天以后,我们就不去祭祀了。现在,婆婆依然供奉祭祀。那位潇洒的堂亲似乎也不去。好吧,就算她去了,我们也不太可能知道她的消息。仅凭这一点,我就觉得她足够潇洒了。
一年前,奶奶去世了。此后,婆婆更加认真地操持祭祀。丈夫依然不理解她。
“对我来说,妈妈永远是一个谜。”
听说婆婆不再做西红柿炖肉了。
不过,我偶尔会做,用婆婆给我的酷彩铁锅。
*
那天,奶奶越来越絮叨。确切地说,她在重复同样的话,所有的故事都在说给姑母听。姑母始终看上去很累,还有些伤感。
还不到十点,我们已经起身准备离开。反正也不想多待,刚好婆婆催我们赶紧回家。她似乎担心奶奶再扔东西,或者发脾气。可以理解,但也觉得奇怪。她看起来很难堪,就像丈夫问起西红柿炖肉时一样。她如此着急赶我们走,似乎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她自己想尽快结束这种局面。所以,我认为婆婆想对我隐瞒奶奶和爷爷的什么事。奶奶望着丈夫的目光、西红柿炖肉、奶奶高喊“滚蛋,求你滚蛋”的激昂嗓音……于是,我打算在回家路上问问丈夫。你知道奶奶把你当成爷爷了吗?你知道些什么吗?只有你知道的故事,你绝对不可能不知道的故事。
如果你听到这些,一定会很好奇。为什么我最后什么都没问你,直到现在。
我经常有种冲动。一股脑儿……说出来吗?
也就是,我开始和你一起生活以后知道的那些事情。比如,婆婆决定和奶奶一起生活,认真筹备祭祀,但公公不能再干涉你的生活了。在那个承诺里,也包括我的生活。而且,还保证只把那个事实告诉儿媳妇我。说得再详细一点儿吗?那天,我在回家路上收到了那条长信息。婆婆在结尾这样写道:
“所以,以后不用来参加祭祀了。”
她强调说,
“什么都别让正宇知道。”
但我真正想说的是其他内容。你姑母是家里的反派角色,她不喜欢你。她擅长说些刺激别人的话,而且很明显故意那么说。事实上,她想表现出自己是故意那么说。她盯着我,好像在说,你自以为看透了我,但我甚至连你的视线也看透了……
你父母之所以放任姑母的脾气,是因为奶奶。因为奶奶虽然和儿子住在一起,依靠的人却是女儿。倾诉,发脾气,无话不说的人。理解她的所有的人。
如果你知道了,会怎么回答呢?
会这样说吗:
是啊,除了姑母,还有谁会理解奶奶呢?姑母应该理解奶奶。
可是,你继续听我说。
时隔四年再去外婆家时,我和表亲们之间有些生疏,但也没那么糟。那时我十二岁。在那段时间里,我想念过他们。他们好像也一样。所以,他们才会邀请我一起去参加邻居奶奶的生日宴会吧。我很高兴。
但我说不去。
因为我经常看到妈妈哭。因为我知道外婆太爱舅舅了,几次伤了大女儿的心。不让上大学,不给钱办婚礼,对女婿不满意。我还知道,当女婿欠下担保债务时,外婆每天打电话叹气。尽管如此,外婆如果因为某个人生气或者伤心,就会给妈妈打电话,吵闹几个小时。哭,倾诉,发泄怨气。除了你,谁会理解我呢?你应该理解我。然后又打电话说,你以后到底要怎么生活?就因为你,我都睡不着觉。
然后,妈妈当着外婆的面,对舅舅的孩子们说,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你有朋友吗?是不是太胖了?运动一下吧,运动运动,嗯?你还伸手要零花钱?我们家孩子现在已经独立了。你还不结婚?你有男朋友吗?
是的,我妈妈是我们家的反派角色。
所以,我回答表亲们,我不和你们一起去,我不和让我妈妈伤心的其他亲人一伙。因为我站在妈妈这边。因为我妈妈只有我。只有我绝对不能讨厌妈妈。
不过,我并不是因为婆婆的信息才闭嘴。
*
在婆婆的催促下,我们赶紧走向玄关门。可是,丈夫突然中途转过身去。他说忘了跟奶奶告别,迅速回到客厅。他跪坐在奶奶面前,迎着奶奶的目光。
“奶奶,我现在要走了。过段时间再来。”
她呆呆地看着丈夫,松开握着的姑母的手,握住丈夫的双手。她对丈夫说:
“嗯,我的孩子,正宇,回去好好学习,好好吃饭。”
丈夫笑出了声,抱住奶奶。
“哇,奶奶,这次你不糊涂了。嗯,我是正宇。我在这里,奶奶。”
丈夫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可奶奶不撒手。姑母在旁抚摸着奶奶的手背说:
“妈,正宇现在要回家了。”
可奶奶就是不肯撒开丈夫的手,一直抓着,像刚才那样,仔细地打量着丈夫。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哀伤,也有些残忍。
她认出他了吗?
姑母轻轻拉了拉奶奶的手,说:
“妈,好了。没关系,没关系。”
这时,奶奶冲着姑母大叫。
“喂,你别让静远复读了!要有自知之明,她上什么药大啊。”
我屏住呼吸。时间似乎静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尴尬、羞愧而痛苦。这时,我看到公公装作没听见,转过头去。我也低下了头。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看见奶奶又重新紧紧地握住了姑母的手。尽最大力。我实在忍受不了那幅光景,赶紧低声对丈夫说,我们走吧,快回我们的家吧。但他没动。为什么呢?我抬头看着丈夫。他表情黯淡地看着自己的奶奶,好像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他僵硬地呆在原地,好像遭受了严重的冲击。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
你,原来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时,身后有人大笑。是婆婆。她啰啰嗦嗦地说奶奶又在胡说八道了。我们犹豫着起身。婆婆迫不及待地把我和丈夫推向玄关。走出客厅时,丈夫疑惑地低声问婆婆:
“不是在说静远的事吗?”
婆婆摇摇头,告诉他别往心里去,奶奶精神不稳定,记忆混乱了。不过,丈夫的表情没有轻易缓和。婆婆揉着丈夫的后背说:
“都是巧合。日播剧刚好是那个内容,一模一样。”
又补充说:
“我以前告诉过你,记得吗?”
就在那一刻,婆婆和我目光相触。她朝我微笑。几分钟后,我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什么都别让正宇知道”,婆婆把手从他的背上拿开。我讶异地站在那里,心里嘀咕着:不要,不要。但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他脸上的忧虑逐渐散去。慢慢地,静静地,所有的阴霾完全……消失了。
我喜欢的那张脸。
*
回来的路上,你问我:
“世娜,那什么……”
“嗯?”
“是女儿,还是儿子呢?”
“什么?”
“皇帝的那个冒牌小孩。”
我笑了,也许吧。
“你就那么好奇吗?”
“嗯,我很好奇。”
我回答:
“我希望是女儿,还有……”
因为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一无所知的你,从来没有讨厌过某个人,也没有注意过自己被人讨厌。你是立即认错并且道歉的人。你既不是不能说出“折断波斯菊其实是因为你们”的人,也不是满怀憎恨地发誓总有一天把那句“谁来理解我”如数奉还的人。尽管如此,你也不是认为只有我能握住你的手的人。你不是那种人。是啊,所以我爱过你。现在也爱你。所以,我决定不说。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反派角色。
可是,
那真的可以称作“选择”吗?
所以,我不断回忆起那天。一直念叨这件事。你。你和因我而生的你。如果不经意间想起,脑海中就会突然浮现出和我相像的容貌的你。所以,让我感到害怕的你。让我不想做出任何计划的你。可是,我一直在想,尽管如此,我依然希望你是女儿,希望我真的可以为你做出这个选择。是的,所以那天我做出了回答。这是你的电视剧,愿你有福气。
我在黑暗中回答:
“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很没意思吧?
选自《白马:姜禾吉短篇小说集》
【韩】姜禾吉/著
春喜/译
明室Lucida出品,即将出版
图文获得明室Lucida授权
本文刊载于《鲤·写下她自己》
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11月
责编 / 王雯清
制图 / 王雯清
版式设计 / 新月
排版 / 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