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云 2025-01-14 09:45 北京
波西娅学会了永远不敢期盼。似乎她的眼睛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会使别人惊慌,她从别人的惊慌中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羞愧。这样的眼睛永远都是避开别人的目光,或是卑微地垂下……你会常常遇到,或更准确地说,你会常常回避一个孩子脸上这样的目光——你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
——伊丽莎白·鲍温《心之死》
虽然伊丽莎白·鲍温在美国不是十分有名,但她是位一流的小说家,是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齐名的作家。我一直好奇,她怎么没更加有名。她不太知名或许是因为她有英裔爱尔兰的血统吧。
我几乎读过她所有的长篇和短篇小说。《心之死》是她比较知名的作品之一,但不是她自己最喜欢的——她认为在她的长篇小说里,这部小说过誉了。她不喜欢这部小说,声称它更像是短篇小说的加长版。我得说,我不同意她的观点:这本书写得很美。对我来说,这部小说讲的是人们害怕过真实的生活,而选择一种更像游戏的生活。小说中的几个角色不断对自己和其他角色说:这就是场游戏,这就是场游戏。
我认为写一本书是和另一本书对话,写一个故事是和另一个故事对话。我的短篇小说常常和另外一位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写的故事对话。当我写《比孤独更温暖》时,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心之死》,尽管情节和背景完全不一样。对我尤其重要的一段描述了主要角色之一,十六岁的孤儿波西娅·奎恩的眼睛: 波西娅学会了永远不敢期盼。似乎她的眼睛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会使别人惊慌,她从别人的惊慌中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羞愧。这样的眼睛永远都是避开别人的目光,或是卑微地垂下……你会常常遇到,或更准确地说,你会常常回避一个孩子脸上这样的目光——你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
我的小说也是有关孤儿的,他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的身份倒映在眼睛里。我的角色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无父无母:与其说他们是孤儿,还不如说他们把自己变成了孤儿。有两个角色从中国移居美国,用离开家乡(或许是永远离开)的做法把自己变成了孤儿。还有一个在生活中没体会到多少父母的温暖。
这一段描述的是一种回避的目光,即我们“避开交汇”的目光,因为那双眼睛透露了太多,充满了太多感情,学会了往别处看,因为会引起别人极度的惊恐。这段描述洞察人性,入木三分。我们不是经常转身避免尽可能了解另一个人、经常避开凝视我们最亲近之人的眼睛吗?我们不是经常把自己藏起来,害怕被真的看透、了解吗?
这一段很好地总结了《心之死》——这毕竟是一部关于“看”的小说。它写的是一个人,她的孤儿身份将其置身于社会边缘,她看着这个世界——因为故事中的其他角色拒绝回应她。具有象征意义的是(此处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选择不和她对视。
我理解这一点是因为我喜欢凝视别人;我对近距离观察别人感兴趣。我观察那些我认识的人,也观察那些我不认识的人。这确实会让陌生人不舒服——当然,我也理解。我注意到在纽约,你不应该盯着别人看。空间不够,人们在公众场合下,都试图表现得毫无特征。可我总是盯着别人看,因为我喜欢通过观察他们的脸想象他们的生活。从一个人的脸上你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几年前,我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学习写小说,玛丽莲·罗宾逊用一个例子阐释了人类的不可名状。我记不得具体内容,所以这是大致的转述: 有时候,当你回家,母亲抬起头来,她的眼神那么陌生,有那么一会儿,她看着你,像是纽约地铁里的陌生人看着你一样。
我喜欢这个想法——你的眼睛对上母亲的眼睛,刹那间一切就都在那儿了:一个情绪丰富的完整世界,你不甚了解,它那么陌生,隐藏得那么深,以至于她短暂地变成了陌路人。然后再一转换,她又变回你熟悉的母亲,生活继续下去。但在那个短暂的眼神交流中,有些东西能被捕捉到。这就是我们看着别人的脸了解到的东西——也是让我们想转身走开的东西。
当我试着看向我小说中的人物,我看见的主要是他们的眼睛。《比孤独更温暖》里有个角色像波西娅·奎恩一样,也是个孤儿,喜欢盯着别人看。打动我的是她从来不会移开目光——她这个个性非常特别,比我写的其他任何角色都要特别。任何与她有关的场景,我都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正盯着别人。她看了又看。她很聪明,能看透别人,而且她知道这一点。不管是照看濒死的老人,还是和同龄女孩并肩而坐,或是盯着一个女人丑陋而昂贵的鞋子,比起她身体的其他部位,我更能看见她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评判世人。
写小说也是这样的一种凝视。你得盯着角色看,就像你盯着火车上的陌生人看,但时间要长到让两个人都感觉不舒服。用这种方式,你一层层地了解你小说里的角色,直至一切虚伪的东西被剥去。我相信所有的角色都试图欺骗我们。他们对我们说谎。就像在真实世界里遇到的人一样——没有人会百分之百诚实。他们不会告诉你关于自己的所有故事。事实上,他们告诉你的故事里讲得更多的是,他们想被看作什么样子,而不是他们真正的样子。人们总是抗拒被了解,小说里的角色是这样,真实的人也是这样。人们不愿意告诉你他们的秘密。他们或是对自己撒谎,或是对你撒谎。
在《比孤独更温暖》里,有一个角色从开头就对我说谎,她说孤独对她来说是最好的事。她明确表达了那种孤独,所以一部分的我想也许她是对的。可是作为作家,你不应该相信角色说的有关他们自己的话。一旦他们避开关注,他们就是想避开被人研究揣摩,你需要一再地逼迫他们,直到他们承认或放弃或坦白。写这个人物时,我卡住了,卡在她对孤独极具欺骗性的信念上。我朋友布里吉德总是很早读到我的作品,他对这一段批评得很激烈,标了很多问号,所以我知道我离角色还不够近。最终这个角色(和我)发现她拥有的不是孤独,而是对生活永无止境的隔绝。
这就是我为什么盯着我的角色看。不是实际意义上的看——我不能真的从肉体上看见他们——而是以一种想象中的动作,类似于实际生活中我盯着别人看。这有点儿苛刻,但我喜欢这种苛刻、真实的东西,这是当你不把目光移开时能看到的。一个作家永远不可以避开不见。当作家突然退开,不过分深入了解他们写的角色时,你会在书中感觉到。你得越过这些角色。你确实得脱光他们的衣服,脱光每一层,直到最后理解他们。
我们在鲍温写的这一段里看到那种移开的眼神。“你不知道以后这个孩子会怎样。”她写道,但我想她本该写“你不想知道”。那个孩子的未来写在她眼睛里,我们从中看到:这双眼睛会让她陷入麻烦,当她感情太多,或是看得太久,人们会回避她。这一切都包含在这一段里。因而当这里的“你”回避不看时,就是决定不去面对这个痛苦的现实,决定从眼睛可以瞥见的东西上移开。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写年轻角色时——像我在这本书里所做的一样——应该了解他们未来的某些时刻。当我写一个孩子时,我必须把第二个参照点包含进去,强迫自己考虑他或她以后会怎样。我不想说“你不知道以后这个孩子会怎样”;我想说“你必须知道以后这个孩子会怎样”。越过一个时间点追随一个人,在其一生中更长的路途上伴随他,就是一种继续看的方式。
图文由 新经典文化 授权
责编 / 李颖迪
插画 / 二饼
排版 / 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