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驱车前往舟山的那天，单程 4 小时，一路没有阳光。这次的目的地是舟山市（普陀区）美术馆。
我对舟山几乎没有印象，只记得是个群岛，有普陀山和海鲜，以及我曾刷到过社交媒体上年轻“岛主”的宁静生活。大巴掠过公路两边的村民自建房，景观渐渐向城市靠拢，有零星穿着蓝色或黄色外套的外卖小哥守在马路边。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驶出了老城，不时有豪宅广告撞进眼中。那些超高层住宅让我恍惚之间来到了上海郊区新城。
舟山市（普陀区）美术馆坐落在荒草之中。这座大型建筑红砖起伏，据说本来是沈家门渔港的造船厂，由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王澍重新设计。王澍是史上第一个获得建筑界“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建筑奖的华人，这也让这座美术馆多少带了点明星光环。此前，它因为多年没有动静，被描述成“荒废的项目”或“王澍早年的作品”。
理论上来说，这是个地级市级别的美术馆，归属于普陀海洋文化创意产业园。该园区于 2011 年 5 月动工建设，2016 年 6 月 28 日正式运营。但美术馆从未开幕。结合许多媒体的报道，项目长期由外地公司运营，后期产生了合作纠纷，于 2022 年腾退，重新交给舟山东海岸投资置业有限公司与民营资本负责。美术馆内部也由这两方重新改造，于2023 年完工。2024 年 8 月，网上陆续传出美术馆将被启用的风声，开幕式最终在 12 月 6 日举办。
UCCA 在 2023 年通过正式招标进入了这个项目，其旗下的策展机构 UCCA Lab 策划了开馆展“共栖之舟”。展览以舟山海洋文化为线索，从东海古老的神话《精卫填海》出发，邀请了 16 位艺术家，汇集了摄影、剪纸、AI 数字艺术等多媒介的艺术形式。
在UCCA Lab 的介绍中，有一条让我印象深刻：“参与各地政府文化项目”。两个月前，我收到过宜兴市 UCCA 陶美术馆开幕的消息。那座建筑通体是陶土的红色，同样由建筑名家隈研吾建筑都市设计事务所设计，但唯独一点与舟山不同：UCCA 方面并不是只是策展，还需要协助政府运营美术馆。
在如今的文旅市场上，美术馆和博物馆似乎升华为了一种文化地标式的“精神图腾”。2024 年，上海博物馆推出的三星堆和古埃及文明两个大展，日均接待超过 1 万人次，几近突破人民广场馆的客流上限，超过 7 成观众从外地专程赶来，无不显示出大众的狂热。5 月 30 日，法国奢侈品牌 Balenciaga 还在上海浦东美术馆举办了春季 25 系列发布秀——这里我想提醒一下，浦东美术馆是法国建筑大师让·努维尔的作品，东方明珠电视塔上也打出了品牌的名字，塔身上的红光穿透了夜晚的云层。
而那些小一些的城市，通常展示的是当地独有的文物。2024 这一年，我走过西安、泉州、南昌、景德镇等城市，哪怕没有当代艺术，他们也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地方性的博物馆：御窑瓷器、海昏侯墓、兵马俑的残骸，为那方土地烙上印记。
假设一座城市文化底蕴较为深厚，刚好有故事可讲，那么可能会有更多选择。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位于陶溪川创意街区，原为国营瓷厂“宇宙瓷厂”的一座厂房，由景德镇陶文旅集团与中国美术学院俞佳迪教授团队、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张杰教授团队操刀，保留了景德镇近代的工业生产遗迹，在 2017 年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在泉州，艺术家蔡国强在 2023 年公开了泉州当代艺术馆的建设方案，由普利兹克奖得主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设计。
这么看来，由全球顶级建筑大师设计的美术馆和博物馆，的确是一套现下被反复拿出来的解决公式。
政府想盘活闲置资产，委托一个有能力长期运营地产的团队把事办好，提高土地利用率和价格。有的游客并不在意艺术和文物，只是想跟着旅行团来打卡拍照，但有的可能是想真心了解一座城市，那么这座展馆会变成最好的入口。策展人和驻地艺术家既要发掘当地的故事，因地制宜地创作，还要满足利益相关者提出的创作之外的需求——吸引游客、投资人和赞助商，他们也能就此养活自己。
对于舟山市（普陀区）美术馆的展览，我去之前并没有太多设想，但在现场意外地发现了艺术在当代的另一个功用：塑造集体记忆。
从舟山出发的青年共创社群“UHi 热岛效应”翻阅了群岛的档案，采访了公社夫妻、渔老大等几组人，形成了一本像互动游戏的解谜书——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主人公，一路追寻自己是谁，这场旅程萦绕着童年的记忆。我拍下了书里舟山人的餐桌。
艺术家夏乔伊则以海藻为线索，串联起家族与海洋相关的记忆。这些半空中的“笼子”里，贴着过去的老照片。但他也很坦率地承认，海藻已经从他这一代的日常生活中消失。摄影家尹韵雅则展出了作品《庇护所》：黑暗中，你会看到贻贝壳散落一地，墙上是四幅闪烁不定的水体摄影。我不在海边长大，但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海的壮丽。
在城市相似的楼宇和格局之中，人们总是盲目追寻不一样的奇观，急于制造“网红”。那么，这些美术馆能留下什么？要是想在“内卷”的文旅浪潮中胜出，有去处吃喝玩乐、集体骑车只是第一步，超越人类生存本能的文化认同感和自豪感，大概才是地方城市的立身之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