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中国建筑师马岩松受一言一吾 i-Talk之邀，前往波尔图拜访年过九十的普里兹克奖得主、葡萄牙建筑大师阿尔瓦罗·西扎（Álvaro Siza）及其当地代表作，并就他的建筑世界展开了一次专业对谈——既深刻，又纯真。
阿尔瓦罗·西扎与马岩松在葡萄牙波尔图对话，左一: 西扎、左二：Pedro Carvalho、右一：马岩松 ©i-Talk
这位“建筑师中的建筑师”向我们敞开了自己的档案室大门，积累了半个多世纪的图纸、绘画和出版物若巍巍书城，卷帙浩繁。这是西扎潜意识信息积累的冰山一角，也是他对事物连续性的实验解读；是⻄扎长久以来价值观扎根生长的缩影，也是他建筑作品诗意的来源。
西扎建筑事务所之档案室 · 葡萄牙 ©i-Talk
01
专注，这个时代的稀缺品质
阿尔瓦罗·西扎：
信息灵感存在于潜意识中，神秘的是，当我们需要的时候它就会自动浮现出来。
马岩松：
自我坚定是最重要的，认识、表达和发展自己的传统，与他人的评价无关 。
博阿·诺瓦茶室 Boa Nova Tea House ©i-Talk
在与西扎的对谈过程中，让马岩松感触最深的词之一是“Concentration（专注）”。这个被反复提及的词实际上代表了西扎的职业态度，也是这个时代的稀缺品质。马岩松注意到西扎看任何东西都不会浮皮潦草地轻撇一眼，而是仔细观察、认真阅读并停下来审慎思考，他相信这种扎扎实实的“专注”，是建筑师进入和建立自己世界所必须的能力。
进一步来说，正是这种专注成就了西扎基于本国文化的建筑传承。从滨海礁岩上的博阿·诺瓦茶室 (Boa Nova Tea House，1963）、勒萨德·帕·梅拉泳池（Leça Swimming Pools，1966），到波尔图郊区的莱萨杜巴利奥修道院(Monastery of Leça do Balio，2024）扩建改造，西扎是葡萄牙本土建筑土壤中不断生长的⼀棵树，“唯有通过时间，才能实现空间的维度。”
SAAL社会住宅项⽬ ©i-Talk
“西扎心中至少有几百年的时间尺度，”马岩松和纪录片制片人朱丽康站在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莱萨杜巴利奥修道院中，沉浸式感受西扎对体块分割、环境对位和光影关系的严格把控，以及他对建筑所代表的精神遗产的诗意传承，不禁感叹道，“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好几个时代。”
⽆论是在“葡萄牙之春”期间深度参与的SAAL社会住宅项⽬（Serviço de Apoio Ambulatório Local，1974- 1977），还是后来回归故乡历时十年创作的波尔图大学建筑学院（Faulty of Architecture, 1986-1996），西扎长久地专注于葡萄牙本土的建筑研究，坚定地专注于自己的设计创作，最终成为世界现代建筑史中举足轻重的关键⼈物——这是马岩松最敬佩西扎的地方，也是他自己一直坚持的路径。
波尔图大学建筑学院图书馆 ©i-Talk
波尔图独特的地形，让楼梯、坡道、拱廊和狭窄光井形成整体的城市建筑肌理特征，也激发了西扎视角惊人的空间想象力和“下意识”绘就的概念草图。中国人把从自然之中感悟到的高远精神与日常生活结合在⼀起的传统理想，则启发马岩松提出了将城市的密度、功能和山水意境结合起来的“山水城市”理论。
深刻地理解故土传统的核心精神，同时汲取世界的力量，不为了迫切追求主流圈子的认可而背叛自己或刻意嫁接别的文化。“波尔图学派”与“山水城市”理论在历史长河的浑浊流沙中拥有共同的价值观，两位跨时代的建筑师以专注力在不同地理和历史环境中浇灌出两棵遥相呼应的大树。
在反思中国的建筑发展道路时，马岩松希望中国的建筑师们放弃“迎合”、“杂交”和“平衡”的心态，自信地走自己的路。在这个多元化的世界中，西扎这套“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模式没有“过时”，未来派那套超越功能主义的探索也需要发展。如果每个人都专注地把自己文化中“狭窄”的路走通、走宽、走出自己天地，那么中国就会由此组合呈现出全新的文化⾯貌。
影片《建筑中的诗意与哲思》 ©i-Talk
02
诗意，是种综合的文化结果
阿尔瓦罗·西扎：
诗意存在于事物的连续性，以及多年的经验之中。它来自教育、大师和专注。
马岩松：
这些绝对超越功能的存在，让⼈反思以功能为借口而存在的意义能有多长久？
影片《建筑中的诗意与哲思》 ©i-Talk
⻄扎完成博阿·诺瓦茶室时不过28岁，而马岩松成⽴MAD、投标梦露大厦时，也正值而立之年。
朱丽康问马岩松，如何看待两人“年少成名”的经历？马岩松坦言，成名与否并不重要，就作品而言几乎不能比。西扎了不起的地方在于30岁时做的勒萨德·帕·梅拉泳池非常成熟，看起来像五六十岁的建筑师作品。但如今，90多岁的西扎又呈现出自由而天真的状态。
这种建筑师的早熟与天真，弥足珍贵。因为年轻人做设计从内心出发，了无掣肘，只有自由；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完整，语言的连续性也已经形成，普通的建筑人生总是越来越挑剔、越来越集中的。但正如西扎的合伙⼈卡洛斯·卡斯塔涅拉（Carlos Castanheira）所说，西扎的作品中从未添加"标志性”视觉元素，也不属于任何流派。
影片《建筑中的诗意与哲思》 ©i-Talk
辩证的诗意与静谧的力量，始终贯穿于他的建筑生涯。从功能性明确的茶室到具有开放性冥想空间，从欧洲单纯“白色建筑”到亚洲红色、⿊⾊和灰色建筑，西扎创作的多元化源于场地环境的迥然不同和意味深远，作品也因此获得抽象雕塑般的特质。毕竟，在自幼就偏爱绘画和雕塑并从波尔图美术学院（建筑系）毕业的西扎看来，“建筑就是一门艺术”。
西扎就中国的项目解释这一“刻板印象”。比如宁波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2020）并不完全是黑色的，建筑外墙波纹铝板的色彩实际上取决于光线——建筑有时也会呈现为璀璨的银色。最初整体深色调的设计，源于项目周边东钱湖湖水的深度。
西扎认为建筑的诗意存在于事物的“连续性”之中，这种“连续性”不仅指时间维度的历史性，也指空间上维度的环境性；不仅指物质变化的“前世今生”，也指文脉发展的“上下文”关系。这来自建筑师所受的教育、他们所钦佩的大师，以及对自己建筑事业的专注力，是长期理性积累之后迸发出的无法解释的感性灵感。
西扎对诗意的定义，再度指向了一个基本而永恒的话题：建筑的价值是什么？马岩松相信，建筑的价值可能不随着物质的进步而提高，建筑价值或许就在于其精神性——让人们与之产生共鸣，或者帮助人们重新认知世界。人类究竟为什么而建造？是为了一蔬一饭、庇护睡眠，还是为了梦想、为了生存价值，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和对世界看法？如果⼈们不能回答这个重要的问题，就不能理解建筑史的演变和发展。每个历史节点都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但都是因为⼈的表达欲望。
03
栖居，由内而外的生活呈现
阿尔瓦罗·西扎：
建筑的品质，取决于其内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室内与室外是一样的。
马岩松：
“美丽的房间”，就是⼈体感官的直接体验，这与比例、光线、窗⼝相关。
参观了西扎在波尔图附近的建筑作品之后，马岩松说他最大的感受是，西扎一直致力于设计 “美丽的房间”——既是由内而外的呈现，又不必回避谈“美”这件事。西扎自己则肯定说建筑品质取决于室内的质量，但自然与建筑的关系，对于建筑来说是决定性的。
哪怕⼀棵普通的树，也是情境中的美丽分支之⼀。建筑设计工作就是在协调这些矛盾的关系：一棵不断生长的树如何融入新的环境？它实际上是整个建筑的⼀部分，虽然它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工”。年迈如西扎，很有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但子孙后代总会看到。或许，这就属于滋养着“诗意”的连续性。
“石梁山居”项目图 ©MAD建筑事务所
如今，西扎和马岩松分别受邀为浙江天台山的“石梁山居”项目进行设计工作，同时参与这次石梁山居实践的还有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和隈研吾。项目所处的山地环境秀美，也是天台宗的发源地。四位建筑师的作品各自独立与连绵的青山对话，并整体形成“诗意地栖居”氛围。马岩松十分期待这个项目成为跨文化交流，希望相对年轻的自己可以从中探索中国传统建筑与自然的关系在现代建筑群落中的新呈现方式。
“诗意地栖居，除了功能层面的需求还有精神层面的追求，”马岩松分享道，“人如何看待自己生活的精神性？我们如何安身，如何认识自己？在这方面，建筑可能是所有文化形式的先锋。”在现代化结束之后，什么样的生活既能呼应我们的过去，⼜能承载我们的未来？这个话题讨论并不局限于"石梁山居”项目，对整个中国建筑的走向来说都很有意义。
“石梁山居”项目图 ©MAD建筑事务所
在世界格局不稳定的当下，或许人们总是有所抱怨。但在西扎这种经历了太多政治、⽂化和技术变迁的人看来，这根本算不上最坏的时代。建筑师的“专注”不应落于外在的变量条件上，而必须“目不转睛”地走一条自洽的、快乐的路。
西扎赠签名版书予马岩松 ©i-Talk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曾说过，人就像是坐在背向行驶的火车上，唯⼀能看清楚的就是过去。
马岩松认为在“看”的时候，个人的角度也非常重要。作为建筑师，他需要知道在未来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里，自己的路怎么走。在这条路上，接受自己的特特立独行除了专注，还需要一点勇气。因为这种尝试不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是⼀种社会责任——所谓的是非对错，恐怕最终无解；但在跨越个人视野的历史节点上，看的是这代人中有多少人在真正保护自己内心所珍视的东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MAD建筑事务所”，作者：李诗雯、一言一吾，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