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2024年11月27日
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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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讲述了王川的成长经历,他在C县遭受校园暴力后以暴制暴,涉足赌场、打架、诈骗等违法活动,后又经历了爱情挫折、交友等,最终走上回归普通人的打工之路。同时也展现了C县的社会氛围和校园暴力等问题。

王川在C县初中时遭同学欺负,后认赵有龙当大哥,参与打架等事。

他看赌场卖烟槟榔赚钱,还曾向派出所所长追债。

王川经历多次打架受伤,14岁后因到刑事责任年龄,活动受限。

他曾参与诈骗、洗钱,后被抓获,最终走上打工之路。

原创 周缦卿 2024-11-27 09:01 北京




   文 / 周缦卿   





敢砍


“你跟条狗一样的”,王川觉得,自己命运的分岔好像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13岁那年,他在湖南C县读初中,班上同学这么骂他,在班级孤立他,就餐时,当着全班的面,拿鸡蛋砸他的脸。这一切没什么重要原因,只是王川本来学习不好,后来好了点,他们就看不惯他了。


王川读寄校,又不幸地分配到和欺负他的男孩们住一个寝室,在夜里,他无缘无故被打,他们一边打他一边问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吗?有次他刚洗完澡,一条甩棍“铛”地打在床边,混混问他,做了什么?王川说,我没做什么,还没说完,耳光就打过来。


到了白天,在教室,王川趴在课桌哭,哭了两节课。那时,王川是个一米七几的大个子,坐在班级后排,班主任看见他哭,什么都没说。有时候,王川也忍不住还个手,双方扭打在一起,班主任知道了,班主任说话了,对他们各自教育,“打架不好”,然后说,来吧,互相道个歉,握个手,就算和好啦!


这之后,王川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出去混,去认外面的哥哥,立志要出人头地。


当一个人下了某种决心后,命运好像就会有所安排。一次去KTV,在厕所门口,王川和赵有龙撞上了。王川不知道“赵有龙”(阿龙)这个名字在道上意味着什么,他是个愣头青,阿龙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王川高高壮壮,看起来是能打样儿。总之,那晚之后,1999年出生的赵有龙收下了小他5岁的王川当小弟,阿龙说,以后有事报我名字,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王川知道了,但回到学校,他仍然是被嘲笑的那一个,他说在外面也有哥哥了,同学不信,有几个“混混”更加看不惯他,撺了人要砍他,定好了学校后门约架。“混混”的砍刀藏在小卖铺的床下面,王川很着急,他手上是连把水果刀都没有,他不停地给他的阿龙哥打电话,直到阿龙哥开车来了校门口后,大家才确信王川是真的是有靠山了,那几个说要砍王川的“混混”同学,他们在外面认的哥哥是赵有龙小弟的小弟。打架就这样结束了。


晚上,回到寝室,他终于睡上了安稳觉。在学校,王川的名声也传开了。


此后的一个夜里,王川从酒吧的厕所出来,撞了人。那人搂着妹子,觉得不能输了面子,要打他。男人和朋友箍住王川的脖子,箍出了酒吧,互骂后,双方都说要砍死对方,随即两人约架C县某后山,那里没有监控。


王川打电话给阿龙哥,阿龙哥很快喊了十来个人,坐了两辆车过来。凌晨,车灯打在路面,远处一片暗淡,阿龙哥给王川带了一把日本武士刀,一米多长,还带来白布。王川问大哥,这是干嘛?大哥说,用白布把刀缠在手上,免得砍的时候丢了刀,被对方捡到反杀。缠白布的时候,王川在抖。打架对他来说就像吃饭,但是砍人,这是第一次。


大哥问,你抖什么?王川说,不知道,就是有点抖。


大哥告诉他,到时候下车了,你看准了是那个人,就追着他砍,剩下的不用管。


白布已经缠紧了,王川说,没问题!行!


王川和大哥的人先到了,大家抽着烟车里等,大哥似乎不是很放心,又嘱咐:你别到时候不敢砍!


“敢!”


等了半个小时,王川看见了那人骑着“鬼火”(摩托车)来了。他下车,大喊一声,冲过去,追着那人砍,一刀从背后把人劈到了地上,抡着刀又砍了七、八刀,后来阿龙哥上来,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后来,王川听说那人转院到上级医院,在ICU抢救了回来。


在之后的“砍杀”行动中,王川很少抖了,他说,气势,打架砍人时,气势很重要,提刀上去前,一定要大骂几句。


现在,王川喜欢脱光全部的衣服,即使在湖南湿冷的冬天,他也喜欢在开了空调的麻将房赤裸上身,似乎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的背部纹有一条大锦鲤,更吸引人的是一条“过江龙”,这条上了颜色的青龙从背部跃到胸前,和电影《古惑仔》里陈浩南纹的那条龙一样。在王川的想象中,他就是陈浩南,是一条要跃过江面的龙。





一堂课


我和王川一样,成长在C县,有关这里的新闻充斥着“贪腐”与“矿难”。C县算是湖南省比较大的县城,多年以来,经济增长主要是煤矿开发,很长一段时间之前,C县的矿产品税费征收管理办公室每年征收税费高达好几个亿,占全县财政总收入的四分之一以上,民间流传“矿征办”才是C县真正的“财政局”,该单位多人集体贪腐事件也曾轰动一时。


我童年时,身边就有亲近的人在煤矿上班,持枪上班,工作职责是管理工人和保护矿场,但矿难接连不断,这些流血或见诸报端,或被私下摆平。那是一种粗犷的社会氛围,盗窃、抢劫、持刀斗殴屡见不鲜。我经常走在路上就能看见打架,摩托车司机被社会上的混混们打,学校门卫被学校的混混们打,我认识的好些男同学在上学的路上被拖到巷子里挨一顿打,无缘无故。


暴力从社会蔓延到学校。我同班女同学跪在地上被“混混们”扇耳光,和我很熟的一个朋友在学校里用铁簸箕铲掉了同学的三根手指。我也在教学楼天台和一些女生打过架。有一次,一个人拿出了水果刀站在我对面,我的朋友喊我先走。


老师也打架。一个体育老师在C县所属地级市打篮球比赛,结果和对方打起了架,打输了,体育老师不服输,回C县喊了一车人打回去。还有一次,在课堂上,我们的女老师打了女学生一耳光,学生妈妈第二天跑到学校,给这个女老师回了一耳光,替女儿出气。那天我们全校停了课,老师们通过拒绝上课来抗议此事。我还能想起班主任沉默地坐在讲台前的样子。


男人打男人,女人打女人,男人打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C县就好像是一个不受管制的动物园。


今年夏天,我坐在一个老教师家里,他在C县任教超过30年了。我跟他说起王川的故事,小学时,王川是个安分的学生,妈妈总是告诉他,即使受了欺负也不要还手,他力气大,一还手,对方受伤,妈妈就要赔钱,保护自己在经济上是件不划算的事情。


我问老教师,“碰到校园暴力问题要怎么处理?”


老教师告诉我,“校园暴力,领导们更关心“暴力”是不是上了网,会不会引起了舆论,如果有足够的转发量,领导们就要受到处分。”


老教师讲述了他被上过的一堂“课”。2021年,他刚换了一所学校任教,担任初一的班主任,班级学生的家庭离婚率超过一半,又以留守学生居多。开学不久,就有一位女生不来上课,老教师了解到,女生家在城郊,父亲出了车祸,残疾在家,母亲在酒店上班,家庭贫困,父母无暇照顾她。


老教师找女生谈话,希望她可以来学校上课,继续读书,这个女生身形小巧,她什么也没说。


后来,这个女生召集了三个同伴在某中学附近喝奶茶。太无聊了,她说,喊个人过来打几个“耳巴子”(当地方言:耳光)玩玩吧。其中一个女生响应了,通过同学叫来了另一个女孩,长发,看上去唯唯诺诺,四个女生在楼道扇了她很多的耳光,一个施暴者拍了视频发到网上炫耀,又转发给了别的同学,显示自己的能力。


到了晚上,这个校园霸凌的视频被网上巡查的警察发现。很快,视频中的霸凌者,受害人被锁定,老教师接到紧急电话,校长带领着副校长、教导主任、年级主任以及身为肇事者班主任的老教师,他们带着任务,不是去安抚受害人,而是找到持有现场霸凌视频的人,拿到她们的手机,亲手删除现场视频,防止二次传播。


老教师回忆,那天夜里,校长带队开始了追击之路。凌晨之后,他们又找到了一位接受过视频的女同学的家里,敲门,是爷爷奶奶在家,说孙女此刻在一家酒吧。调转车头,校长们直冲酒吧,喊人出来,“画得浓妆,染了头发,一看就不像个初中生”,老教师说,但那会这些都不重要了,校长要女生交出手机,删除了最后一个现场视频。那会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校长和领导们才放心地回家了。


追回了视频,没有引起网络舆情,但校长还是受到了轻微的批评,在当年评选所属地级市的某奖项时,校长落选了,老教师也因此被停止了班主任职务一年。比起C县类似事件,校长和老教师受到的“处分”可以说不值一提,另一所学校的校长曾因校园霸凌引发舆情而被撤职。


事后,老教师和校长表达了歉意。对不起你啊,校长,影响你了,老教师说,但我也是受害者啊,只有那个身形小巧的女同学是我班上的,其他三个女孩都是别的学校的啊。


事情发生后不久,老教师的学校悄悄成立了班级信息员制度。在老教师任教的很多年里,以前他并不知道班里是否存在校园霸凌。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老教师说,班主任会在班级里暗中找那么两三个学生,负责“盯梢”,及时向班主任报告同学的关系,个人心理,以及一些“异常”举动。


这个制度带来了一些收获,老教师说,但有时候班级里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那些喜欢混的学生,该打的架还是会打。


出生于2004年的王川,在他的中学时代,还没有碰上这样的信息员制度,他更不会把自己的“丑事”发到网上,他选择的是认外面的哥哥,以暴制暴。


  街上的告示  





出人头地


作家杨潇在《重走西南联大》里面写到,民国时期,西南联大组建之前,京城高校先是搬到了长沙,有了长沙临大,那是1937年的夏季,北大校长蒋梦麟第一次来到长沙,蒋校长对湖南人的急脾气印象深刻,说是在公路或者车站附近常常看到不要开口骂人,不要动手打人的标语。


2008年奥运会前后,我上初中了,C县很多地方还是挂着意思差不多的标语,我想,C县人的凶狠可能是“祖传”的。不要打架,不要黄赌毒,C县的横幅长期宣传这些。但对王川来说,想在外面“出人头地”,需要做的就是横幅上的那些事。


“我阿龙哥是个好哥哥”,王川经常这么说,大哥赵有龙让王川去看山里的赌场,这是份好差事。白天,王川在教室或者酒店睡觉,到了傍晚时分,他就去到山里的赌场,赌场分工明确,有场外放哨的、看内部场的,内部也分片区,王川每次看七八张赌桌。红色的钞票一叠叠塌在桌上,赌徒的眼睛却要更为通红。


看一次场子,王川能得到四五百的佣金,但他不要大哥赵有龙发的这笔钱。他在赌场卖烟和槟榔,25块钱一包的芙蓉王烟卖100块,50块一包的槟榔卖200块,一个晚上轻松进账上千。这笔钱,阿龙哥也不要王川的,他不抽成。


阿龙对王川有很多的嘱咐,关于风险防范和事后应对,千言万语汇成十六个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阿龙特别强调过,如果被派出所抓了,什么都不要说,等着赌场老板“捞”你。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壮实,梳着“赌神”周润发那样的发式,脖子上挂着真金粗链子,脸上横肉滚滚。每次看见老板,王川就想起阿龙的话,不怕,有老板。


山里的赌场不乏体制内的公务员,有天,王川接到命令,和两个兄弟去向一个派出所所长追债,所长欠了十万赌债。那时,“大连10岁女童被杀案”还未发生,要等到2020年底,中国大陆刑事责任年龄才会由14岁下调至12岁。


王川还不满14岁,所长最怕的就是王川这种“毛毛崽”,砍了人、捅了人,甚至是杀了人,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所长用一种接待领导视察的方式接待了王川们——去了他在城郊的私人会所,一栋连体的房子,一边是住房,一边是ktv。在王川的回忆里,所长要他们在会所玩儿,每天的吃喝玩乐找他报账,“给我几天时间”,所长说。几天后,所长拿来了一个黑色皮包,里面装着十万现金,最后请他们走。分别时,王川说,“所长,再来耍哈”,所长没有作声。


王川的真名有一个“义”字,他经常说,别的没有,义气包有,朋友一旦需要人撑场子,这种时候,王川总是会第一个出头。


一天下午,王川在朋友家睡觉,朋友告诉他,有人要砸了他买的“鬼火”(机车),王川当即说,是哪个蠢卵?在哪里,我去找。


在一个工地附近,王川找到了他们,对方三个人,王川发现那个说要砸车的和他读过一个小学,本想骂几句,一个耳光打过去后,旁边的人不愿意了,掏出一条半米长的甩棍打到王川脑袋上。王川这边来了4个人,只有一个上去帮打,打急眼时,对方一个人从工地上捡了根废铁,敲到王川的额头右上方,“等于脑袋被开了个眼”。他的脸上都是血。大家有点愣了,兄弟们喊王川赶紧逃。兄弟问,要不要打电话给王川家里人,王川不愿意。


血不断流出来,王川用手捂着伤口,说先打个车去县人民医院。一进急诊,医生就开始了抢救,后来医生告诉王川,你再晚几分钟来,流血都要流死你。


清醒后,王川打电话给大哥赵有龙,阿龙哥在乡下,喊上了兄弟,要帮小弟把这个面子找回来,开车回城的路上,大哥给王川发了视频,视频里是一些武士刀。但对方报了警。“我们又不占理,是我们先动手打人家的,那这不只能吃哑巴亏了”。


比起伤了脑袋,王川更伤心,用他的话说,他铁兄弟,帮兄弟出头,但真正打起来了,兄弟怂了,不敢打,不铁他。这个伤疤一直留在了王川头上。


看赌场、打人、流血,一件又一件重复的事情发生过后,王川14岁了。这意味着他到了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年龄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在“圈子”的价值也在减弱,大哥赵有龙的那些活儿——送毒、追债、砍人、看场等等,那些有钱的活儿,王川做得越来越少。


新的小弟进来了,新的小弟年龄更小,更受欢迎。对长大了“不太能用”的小弟,王川说,C县很多大哥的做法是,送小弟进厂,真正的厂,大厂,几千人的大电子厂、玩具厂等等,厂家招人按人头结算介绍费,送进去的小弟越多,大哥进账越多。


但就像王川说的,“我阿龙哥是个好哥哥”,大哥赵有龙没有把王川“卖”进厂里,他让小弟们走自己的路。因为妈妈一直在制衣厂工作,她知道厂里的苦。妈妈希望王川继续读书,离开C县,离开他的“狐朋狗友”。因此,王川来到了省会长沙,读职业学校。


  湖南C县   





百善孝为先


今年春天,我和朋友一起来到王川的家。他住在C县城郊的一个村子,自建的三层楼,以前一直是“土胚子”,直到2019年才翻修刷上了水泥,和隔壁共用一面墙,房子狭长幽深,背光。一楼毫无生活气息,大部分空间用来囤放物品,二楼摆着简陋的木质沙发,茶几,电视,他们生活在这。客厅最显眼的是一家人的合影,影楼的艺术照,母亲、王川以及妹妹的合影,没有父亲。


王川的父亲总是在坐牢。以前村里有赌场,警察来抓赌,和村民发生了冲突,有村民把警察打了,王川父亲就是其中一个,被抓了进去。出来后,父亲去广州打工,遇见了母亲,两人结婚了。婚后不久,王川出生。后来,父亲又受到了狱友、老乡的劝说,去搞了“快钱”。一伙人入室内盗窃,父亲放风。团伙被抓后,王川父亲作为从犯又进去了。


王川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这样:坐牢、出来、坐牢,以及:挨打。爸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打他,垃圾没倒,挨打,去河边玩,挨打。尽管他开始混社会了,是别人的大哥了,但他没有对爸爸还手。他在右边腰部竖着纹了一排字:百善孝为先。这是他的第一个纹身,不对父母动手,这是在外面学会的道理。


而母亲一直在制衣厂里工作,工厂是计件制,家里总是需要钱,女人总是主动加班。母亲养活了他和妹妹,但没时间管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王川就是独自到村口坐公交车上下学。他经常转学,每换一个学校,就要适应新的老师、同学。后来读寄宿,王川得了疥疮,身上起红疹子,痒,妈妈用土方法,一种黄色的液体给他泡澡,治好了他。


“我妈很苦,宁愿自己吃苦,不想我和我妹吃苦”,这是王川对母亲的评价。


“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这是王川对父亲的评价,“我就没看到过他赚钱,总在打牌”,爸爸甚至会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摸着麻将。王川的妈妈十五六岁就没了娘,他听到母亲抱怨过,“是为了你们有个娘,我才没走”。


父亲第二次坐牢不久,王川上初中了。刚开始,他受了欺负,没有人可以告诉,班主任不管,妈妈每天在制衣厂加班。等王川在外面开始混了之后,班主任管了,总是打电话给王川的妈妈,喊她来学校。后来,王川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为了王川上学的事情,她在办公室气昏了两次。班主任说,“你儿子没搞手了,带回去算了,莫读书了,早点退学”,她跪下来求老师,晕倒在办公室,让王川挺到了初三,拿到了初中文凭。


妈妈出生在70年代,家中四姐弟,妈妈是老大,只读了小学一年级便辍学在家,帮家里干农活,长大后就出去打工挣钱,养弟弟妹妹,后来生了孩子,又要养孩子。妈妈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多读点书,多在学校待几年。


当王川初中毕业,妈妈一再喊儿子去长沙读职校。王川经历了社会上的那两年,尤其是脑袋被“开眼”之后,去到新的地方,他愿意。





回归


事与愿违,生活似乎经常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


“你就像一条土狗”,去长沙读职业学校,开学时,本地同学这么骂王川,就像他在C县刚上初中时,同学们瞧不上他,也是那么骂的。王川穿紧身裤,polo衫,豆豆皮鞋,而省会的同学穿的是无印良品,王川还不知道这些牌子,但他知道打架。他用了差不多一年,打服了所有骂他,先动手的同学,打到兴头上时,王川连“教官”也打,教官是管生活的老师,是退伍军人,他和教官在寝室近距离格斗,他赢了,又一年开学时,同学们就选王川当班长了。


在长沙读中专,妈妈每个月给王川1200块钱生活费,因为打架,王川每个月赔出去大概三分之二。他只能买泡面吃,“吃到吐,最后只喝汤,不吃面”。王川现在最讨厌的食物就是方便面。


在中专树立权威后,没有人欺负他了,学校生活慢慢平淡。2020年,新冠发生后,学校停课,王川回到了老家。


待在C县,原来圈子的兄弟又来找他。在酒店房间,兄弟让他看现金,几万人民币摆在桌上。“钱从哪里来的”,王川问。“搞诈骗来的”,兄弟说,“一起搞吗?”


很快,王川学会了这个模式。他在一款名为“TT语音”的软件上,找到未成年人,谎称可以给他们送礼物,比如游戏“和平精英”的枪,游戏皮肤。他让他们登陆父母的微信账号,套取支付密码后,把父母微信里的钱全部转走,之后就消失。那时到处封控,跨省办案很难。王川每次只套几千块,他清楚,派出所不会为了个人的几千块四处追查。


钱来得如此迅速,似乎又不属于他。他开始大笔消费,本地公园的游船,人均大概二百块,王川喜欢喊五六个兄弟一起坐船。他拍视频发到社交媒体,“兄弟们,又来坐船来咯”。他也请兄弟们到酒吧、洗脚店、ktv、网吧,一晚消费上千。他来买单。有时他一天能花掉三万。


但临时性的生活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王川接到了浙江警方来电,喊他去C县派出所自首,声称掌握了他全部的诈骗事实,教王川诈骗的兄弟也收到电话,两人银行卡被冻结。王川去银行问,得知确实是浙江警方所冻。但他总是记得大哥赵有龙的十六字箴言——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没有去自首,兄弟去了,一个人揽下全部的罪责。


没了快钱就没有了那种快活的生活,王川消沉,落差很大,“搞得我人都要死了”。


而C县的生活仍是热腾腾的。午夜,广场上摊贩和散步的人早已回家,只有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在直播,不远处有个中年男人,似乎在等人。不一会儿,我听到中年男人和男孩骂了起来,他希望直播的声音小点,男孩觉得大晚上的关你屁事,再一会儿,他们就打起来了。我在他们的侧面看着,黄澄澄的月亮高悬夜空,月光浩大,遍洒大地,我在他们扭打的身影里感到:“突然只一步,我们走在了荒原中间”。


在这“文明荒原”里,一段时间后,王川在朋友的介绍下又参加了洗钱。洗了二十万,拿到八万的酬金,他就不小心洗到了C县的账户,很快被C县公安抓获。办案民警问他事情原委,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蠢子。他又说,我是C县人,我就是要害人,也不会害C县人啊。


两天两夜的审讯之后,王川被取保了,他说这回他真的老实了,彻底远离了犯罪的道路,回归了普通人的打工之路:


——电焊工,在长沙,月薪4000块出头。

——农家乐的别墅管家,在C县所属的地级市,月薪4500块。那些有钱有闲的人开车过来,王川服务他们,帮助他们烧烤,给他们打杂,最后,有钱人给个好评,王川能多得50块钱。

——电子厂,东莞市凤岗镇,月薪6000块。C县的兄弟在厂里打来电话,我们厂招工啊,来啊。王川去了,在流水线上负责盯手机屏幕,保证从眼前流过的屏幕没有花屏,一天8个小时,王川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兄弟只能在旁边帮他看,干了3个月,王川和兄弟因为琐事争执,打了一架,他赔了兄弟两千块钱,两人分手,王川又回了C县。


之前,在网上,王川认识了一个云南女孩,女生说,你过来嘛,他就为她去了昆明,在呈贡区租了房子。女生漂亮,需要漂亮的衣服、鞋子、化妆品、电子产品,王川给姑娘买、买、买,买到最后没钱了。他在足浴店当服务员,给人提鞋,从上午9点到下午6点,每天一百块钱,下班,赶回出租房洗澡,换身衣服,去火锅店上晚班,再拿50块。


在昆明半年,王川带去的八万块钱用完了,他去当铺当了自己的iphone12,后来姑娘开始在二手交易平台卖他的巴宝莉衣物,当到最后,王川的内裤也出现在了交易平台。2022年过年前,王川从昆明坐火车回了C县,被骗了,他开玩笑说,180斤去的,150斤“挂空挡”回来的。


  C县的夜晚  





“酒肉朋友”


我去年冬天第一次见到王川,他正在C县的一个“密室逃脱”店当店员,负责扮演NPC((Non-Player CharaCter),密室里的“鬼”。我看到他时,他是“人”,侧躺在店里的皮质沙发上睡觉。湖南冷飕飕的,店里也寒气四溢,空调坏了,他穿了一套毛茸茸的睡衣,双手抱在胸前,身上什么也没盖。后来,很多次我们在宾馆的麻将房,在夜宵摊,他都穿着这套睡衣,趿拉着一双棉拖鞋,我一度怀疑他只有那一套睡衣,那一双棉拖鞋。


王川扮“鬼”,每个月可以拿2600块,月休4天。他喜欢在这工作,没生意的时候,可以和老板、店员三个人打牌。发工资时他会迅速把钱用完,抽40块一包的“荷花”牌香烟,去饭铺吃饭,再去酒吧一掷千金。等到微信钱包的数字变成两位数,他就会改抽6块一包的“相思鸟”香烟。


在我印象里,王川总是没钱,但他有的是时间。任何一个午夜,只要电话到了,他的人就来了,这些午夜朋友,王川称他们为“酒肉朋友”。其中几个我也见过几次,有一个是Transgende(跨性别者),有一头利索的短发,手臂上有很多刀划的伤。王川经常在半夜接到她的电话,说出来打牌、出来喝酒、我不想活了。好几次她还说自己在河边,王川从床上爬起,从村里找辆电动车赶过去,“兄弟你别想不开”,不要跳啊,兄弟。


有天,这个酒肉朋友又说,“想死,真的会倒下”,她去了一座山,给王川发了夜景。王川马上找了一个共同好友一起开车去找她。


朋友经常说,想自杀是因为恋爱的事,王川有时在旁边笑,调侃,但轮到他自己,他也会因为爱情伤心失落。“我就像一条狗”,他说。去年冬天,我和他认识没两个月,他又谈恋爱了,对象是密室逃脱店里的同事,女孩有着长长的直发,17岁,还没有成年,我常常看到王川和女友在奶茶店卡座的沙发上半躺着打发时间,他玩手机,她也玩手机。


有时候,他们实在不知道去哪儿玩,就在街上胡乱走。今年夏天,女孩成年了,后来不久,他们就分手了。有些晚上,王川一个人太孤独了,给女孩发长串的短信:我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每到闲的时候我都好难过 ;我可以天天陪你等你下班;别离开我。信息发到最后,天亮了,王川说,打了很多字,想了想,还是算了,不打扰你了。


我想他也许是喜欢那种在人群中的感觉,或者,需要人的陪伴。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朋友以及王川去喝酒,在C县一个不知名的私人小酒馆,酒馆只有一桌人,坐着店家和他的朋友,逐渐,店家那一桌向我们靠拢,店家和王川开始玩骰子,拼起了酒,店家想看看王川能喝多少,王川想店家尽早倒在沙发上,喝到最后,没有酒了,店家承让了。店家是个中年男人,还做点别的生意,他说很开心,今天高兴认识王川,当个兄弟,加个微信。


王川看向我,他说他是我带来的,这个局是我组的,有什么事找他需要跟我说。


他经常有这样“奇怪”的规矩,和普通的人情世故完全相反的“规矩”。在普通的社交里,人常常被当成资源,不管用不用得上,先加个微信,把“资源”存上,而王川总是记得他是跟着谁来的,有时候,我找他玩,他会问,“老板”来吗?我不明白“老板”来不来有什么关系,他解释,我是“老板”的人,通过“老板”认识你的,“老板”不来,我也不来。


去年冬天,王川有两个长沙的同学来了C县。同学过来玩,王川兜里还有300块钱,他从密室老板那提前支了1000块钱工资,又问妈妈要了1000块钱。他带哥们去吃饭喝酒、洗脚、开房,C县的接待三件套。等兄弟启程回长沙时,王川用身上最后200块钱给兄弟们加满油,“下次再来”,王川目送。


“酒肉朋友”——王川对此的定义是,真正的有肉同吃,有酒同喝,有钱同用。他给另一个“酒肉朋友”买过一个苹果手机,出了五千。“酒肉朋友”给王川出过将近三千块钱的纹身钱,“酒肉朋友”比王川大两岁,每次她喊王川出来喝酒吃肉,王川从来没有结过账。这些“酒肉朋友”们都没有上过大学,他们找到的工作只能是地铁保安、送外卖、服务员等等。


“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家人”,我经常听到和王川类似的人说这样的话。近来,我初中时的一个同学给她的“酒肉朋友”转账了10000块钱,这是她一个半月的工资,因为她的“酒肉朋友”得了肾病,需要透析,转账时,她特地备注:自愿赠与。


王川的上一份工作是在C县隔壁县的一家冰淇淋厂打工,月薪4900块,王川的表哥在厂里当个“小老板”,在冰淇淋厂,王川有间自己的卧室,不到十平方,一张床,一张桌子,窗外是一堵红砖墙,看着像半地下,晾衣架是一根绳子拉在室内,一下雨,王川的房间就进水,下了班,他经常在这间房熬夜打游戏,他给喜欢的游戏英雄联盟的角色厄斐琉斯买了一款新的皮肤,89块钱,是他一天工资的三分之二。


王川说,他动情厄斐琉斯和孪生妹妹的故事:这对兄妹接纳黑暗,发自内心地认为黑暗能保他们平安,族人们也认为他们是天命之子,因为出生在月合之夜。但兄妹俩的存活异常艰难,一路被追杀,他们在东躲西藏中长大,成长的过程,兄妹两人就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他们永远守护着彼此。


表哥问王川,天气凉了后,厂里没事做了,要不要去帮厂里收账,收回来就分成。王川想了想,最后拒绝了。前几个月,他刚过了20岁的生日,“这个账,怕是不好收了”,他说,“现在老了,年纪大了”。


  “我”和王川一起打麻将  





长大


今年6月,王川父亲进了广州一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高血压、糖尿病突发,引起了脑炎。医生给王川妈妈发来信息,告诉她,如果家里经济允许,可以打丙球(作者注:静脉注射免疫球蛋白),一瓶九百多,每天用8瓶,王川妈妈回复医生,“我们打工的哪用得起,我晚上还要加班到十一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那时候,王川还在冰淇淋厂上班,他身上也没钱。他有点生气,父亲没有尽到家庭责任,也没有存下钱,甚至还欠着几千块赌债,“现在突然就是这么大的病”。王川表哥借了他一万块钱,俩人匆匆开车到了广州。王川和妈妈商量,还是各自回去挣钱,照顾男人的事情交给护工,这在经济上更划算。王川在广州连爸爸的面都没见,又和表哥赶回冰淇淋厂。夏天,他的工作是清点冰淇淋的数量,送到订货商家店里,很多时候,王川工作时间超过12个小时,他妈妈则继续在制衣厂挣钱。二十多天后,父亲病情稳定了。


湖南入秋后,王川从表哥的冰淇淋厂回到C县,他不用在半夜忙着送货了。回老家后,王川先是和“狐朋狗友”们一起打发时间,又在某视频直播平台上看到一个退伍老兵说自己开了麻将馆,来打牌啊,兄弟们,都是退伍兵。无所事事的王川很快被号召过去了。


他每天过去老兵牌馆打1块钱的麻将,经常打到通宵。打牌和打牌的间隙,他去上网打游戏,总之,他想尽办法让自己待在人群中。无聊至极的时候,王川和那个云南女生联系上了,女生说,我现在成都,你来吗?10月中旬,王川去了成都,他到了顶顶有名的春熙路、太古里,却都没什么印象,大部分时间,他喜欢和姑娘待在一起。


等身上的钱花得差不多了,王川又回到C县,找到一份客服的工作,公司主营鞋袜,月薪三千。11月2号,王川开始了第一天上班,上了不到一周,云南姑娘来C县了。他给她买了高铁票,王川还带她见了刚从广州回来的妈妈。三个人,晚上坐在家里的客厅。那时候C县很是舒服,二十几度,只穿一件单衣,风吹在脸上柔柔的。


现在,王川很愿意同妈妈说一些家常话,今天去了哪里,吃了什么,他喜欢吃妈妈做的干茄子蒸肉,但妈妈很少回家,更多的时候,妈妈在电话里总会嘱咐王川少打点牌,少熬夜,多睡觉,“到时候,头发都掉完了”。


娘俩有时候说起家长里短,妈妈说那个表弟都高中毕业了,王川觉得,“不可能吧,在我印象中,他还在读小学”。你想想你都多大了,妈妈说,都长大了啊。


(以上所有受访者均为化名)











撰文 / 周缦卿

图片 / 周缦卿

编辑 / 李颖迪

海报插图 / 段新月

海报设计 / 孙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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